那么先生

那么先生  作者  彭仁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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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先生是教过我高一语文和数学的老师，其实和我是本家，同居一村。他是文革前的高中毕业生。文科、理科所有的中学课程他都拿得下，且教得好，听别的老师说，那么先生高考前给同学放狂言，说非清华不入，所以填志愿只填了清华一栏，未取，便回乡教书来了。后来讨了个吃农村粮的漂亮堂客，生一崽一女，就在村里安居至今。

那么先生教我语文是高一第一期的事。他的第一堂课教的是鲁迅的《藤野先生》，他一拖一带地朗读课文时，女同学便吃吃地笑开了，几个男同学忍也忍不住，便笑出了声，且笑得全班的笑声开始淹灭他朗读的声音。

他停了下来，头一闪一闪的点着，圆瞪着眼“欣赏”着我们的笑脸，我们的笑声好像是咕咚一声装满了开水瓶听不到声音；静静的，连飞进教室的飞蛾扑扑声都听得到。

安静了，他就发话了：“有那么那么好笑？嗯？真那么那么好笑？嗯？那么那么现在请……”

他边说边抬起手，圈上了好几个弧度，我发现他的手指头也颤颤的，指着我们从左边转向右边，又从右边指向左边，我们在下面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我都急得有了尿意了，只想趁他不注意逃到厕所去。

好不容易，他的手指在空中挥了一个圈后就点着我了，我哆嗦了一下，准备厚着脸让他批评了。

“那么那么请你读读看，比我读得还好？”。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认为我在带头笑，便说“我冒笑哒”。

他并理会我，摇头一字一顿说“叫你读，那么那么你就读，不想读，那么那么请站到黑板面前来”。

我说：“你那么只要我读，那么我还是读吧。”

我无意识地把他的口头禅“那么”给带了出来，全班同学便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了。那么先生自己也逗笑了，只好嗔怒地骂我“现小聪明”，说着对着我的头扔了一粒粉笔头，我脑袋一偏，就打在了我后背同学的课桌上，弹跳几下，落到走道。

他的绰号“那么先生”就在同学中叫开了。

高一下期，他却戏剧般一变成了我的数学老师。他上数学课比语文课有味得多，且易懂易学，“那么上道题目”“艾克思加歪那么等于……艾克思平方加两艾克思加一那么等于艾克思加一的完全平方……”等等。

他上课总是不急不慢，拖拖的、油油的，“那么那么”满堂飞，后来混熟了许多同学便学他的拖控拖调那么那么的回答他的那么问题，他听了也不批评，只摇摆着头，身子一闪一闪地骂“调皮家伙，顿下去”，那么我们便顿（坐）下去了。

那时我数学成绩很好，就总想找个难题试探他的本事，正好一个高二的本家也是他们班的尖子生问我一道难解的三元方程式，我也刚刚自学三元方程的公式，发现此题目也得像推导求根公式样运用加元减元的路径才能将此题目解答，于是我左算右算，用了将近2个小时解答清楚。我本家看我解答时，半天也摸不着头绪在那。我只好又花半个小时把思路跟他说明白，看我加元减元，明白了意思。

我想高二的尖子生都做不了的题目，那么先生肯定出洋相，于是故意拿些题目“请教”于他。

他拿着此题目一看，就瞪了我一眼，说：“老子那么都没教这个，那么你怎么在做此题目？”

我说“内容我早自学了，书上的题目我都解答得了的，就是此题我不知道从何下手。”

他的眼睛又瞪着我圆圆的，很惊奇地望着我说：“那么是真的？那么求根公式你能也推导？”

问到求根公式推导，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只好说“能”。我一说能他就把本子吧的一下摔到我手上了。

骂我：“那么你个猴精，想出老子洋相？你以为这题目蛮难吧，如果你按推导求根公式的方法，把此方程变换成二元那么就解答得出来，你解答出来了还来问我？过河拆桥了，你还不滚蛋？”

我立刻明白了他追问我求根公式的推导法的意思了，那也是过河拆桥啊，我上了他的当了。那时我想，看来这个非清华不入的老师还是有真本事的。以后他的课我就更加认真了。

其实那么先生上课的趣味，是我一生中所遇老师最有趣味的一个，我喜欢语文和数学，与他的教学引导有关。他那么那么的一层一层讲解知识，由浅入深，总给人以回味思考的空间，可惜他的语文和数学均只教过半年，未能过多享受他的趣味，总觉有点遗憾。

几年后我分配回到母校教书，其时那么先生当上了文办主任。我向他报道，那么先生问我“想教什么课？”我说“物理、数学和语文。”

那么先生笑着说：“你教物理，你们中学校长也在教物理你把他换下来那么他教什么？你教数学，老子也在教数学，你把我换下来，那么我教什么？你教语文，你们教导主任在教语文，你把他换下来，让他教英语？”

我说：“我那是这个意思呢？您不是问我想教什么么？那么我总得回答您我最想教的吧，那么也得让我发挥专业特长吧，这三样课我学得最好啊。也是我最喜欢的啊。”

那么先生一笑，说“你最不喜欢的是什么呢？”

我说：“第一英语，我没学好。也不喜欢。第二体育，我也不喜欢。”

那么先生哈哈大笑，说：“好好好，那么你就教英语。”

我一楞，没听错吧，我高考英语才打8分，要不是英语这么差，也就不上师范了，也许未来就是个数家吧。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我不知道都看了多少遍，当数学家其实是那个时期的梦想。8分英语的底子，认得几个英语单字啊，让我教英语？

我说：“我教不得英语啊？”那么先生眼一瞪说“你那么不是自学能力挺强的么？数学都能超前学，那么英语就不能超前学啊。”

我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是他想报我高一时问他题目的一箭之仇了。他是想让我出洋相啊，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洋相呢，这个洋相一出不是误人子弟么？我说：“求你了，我真的不能教英语，你报仇也不能这么报吧。”

我话一出口，他就一楞说：“报仇？报什么仇？那么个小屁孩，你还真把你当人物啊。现在是英语都老师奇缺，反正中学英语年年倒数第一，你最多也给我教个倒数第一啊，那么如果你教个倒数第二我就赚了。我相信你能教好，你的语文不是很好的么？写作水平也还行吧？我都听说你在校刊发诗歌呢。语文是中国语，英语是英国语，差不多吧？那么我相信你的能力，肯定能教好。你先自学去吧。告诉你呵，你教的还是初中毕业班。没得选择你有时间那么先学习去吧，你就学一课教一课。”

没办法，这个那么先生，别看他看上去随和，其实是内心是很犟的，要不然也不会非清华不入了，我只能服从安排。

后来我教的毕业班英语成绩居然头年就拿了全场第一（我8年一线教书生涯，有6年全场第一），听到这个消息，那么先生差点吓晕。但他很快镇静下来，拍着我的肩膀说：“没得我慧眼识人，那么那有你今天的成绩第一，戒骄戒躁呵。”

我故意说：“上了你的大当，我业余时间全搭进英语中了，比高考还累。”那么先生不置可否，摇着头，那么的微笑着，飘然而去。

后来那么先生不教课了，起初他乐癫癫的，其实那么先生不喜欢当官，平日喜欢喝点酒，对社会和时事发点牢骚。

有一年，为争取教育经费，与一个上级主管领导吵了场合，领导说要撤他的职。他不服，头一摇一摇地说：“撤掉我，那么我还可以去教书；有一天别人撤了你，那么你干得什么”。

顶得那位只有初小文化的领导脸一阵黑一阵白。

职未撤，几年后，却那么地把他提拔到分场管国土。

他骑一辆除铃子不响，到处都响的单车四处跑，起初有点新奇感，久了又烦了。烦的理由是他的上司有几个是他的学生。

一把年纪了，有时看学生的脸色，就不是那个滋味了，便辞职回校教书去了。

“能官能民”真有点儒家风范。此时，他已年过五十。

那么先生又可以给学生的儿子们留下温馨的“那么那么”的故事了，我从主里说不出有多高兴。

站在讲台上讲课的，才是我真正的那么先生，充满男子汉气魄的先生。（写于1990年，发当年岳阳晚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