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杭士玉 :泛黄的粮油本——与我那一代的中师生们闲话
《芳华》如此受追捧,是掀开了一代人的记忆;是唤醒了几代人的深藏。如果我们用足够的善良看待曾经的过往,那么,我们逝水的年华何曾不芳。仅就那红本绿本的泛黄,足以让那一代的中师生们泪眼汪汪。谨以此段文字与我们那一代的中师生们拉个家常。。
文\杭士玉
无意中从抽屉里看到了粮油本,很是起了兴趣,就是看那泛黄的塑料封面也是站着用了两分钟的。打开内页,钢笔填写的粮油斤两已经有了些模糊。但凭着不能抹去的记忆一下子读出了她的数量:12.5公斤,0.25千克。这是我那个年月一个人一个月粮食和油料的份额。今天让曾经的我依然惊奇的是,12.5公斤的粮食又是分为米7.5公斤,面5公斤的。当时我是如何运用这粮食本上的粮油过活的我没有具体的概念了。反正爸妈就是我的衣食,我从没有为这个操过心。
你可别小瞧了这红本蓝本。她是我们一代中师生的深刻记忆。她退出历史舞台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市场放开后的事。她的退出虽完成了旧有的历史使命,可我却依然赋予了她的新使命:那就是一遍一遍的提示我们不忘那段岁月蹉跎。
恢复高考,中考随之也有了起始。急需人才的国家不拘一格。于是,那山里地里长出的娃便有了匍匐前行的雨露。摆脱泥饭碗捧得铁饭碗自然成了娃们的首选,当然这么说还不够准确,在那个蒙昧的八十年代中期,在那个连收音机依然稀缺,更多人还没有见过电视的封闭年代,有点自主选择的十七八岁的孩子少之又少,当家的多是朴素的父母。父母的想法单纯而直接,跳农门是他们当务之急的硬性选择。我们都晓得,人才奇缺在于教育不足,教育不足在于缺失教师。在那个三级师范培养机制中,中师作为最低级便向着最基层的急于跳农门的孩子敞开了大门。他们在完成三年的学业后被分配到了所需岗位,便持有了这红本蓝本。这个本子的意义在于,吃了国家的商品粮,成了国家干部,享受了32级干部待遇。这个级别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个时候的孩子是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心中始终满装着一份愉快。
一个月25斤粮食半斤油能够满足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的身体需要吗。现在想来,在那个没有肉食的日子里,仅是粗茶淡饭,二十岁的小伙子就是白米饭也要甩他个两大碗的,怎么可以实现自足呢。所以,这个分量便是我们这级别干部生存的最低保障了。维持性活着并愉快的做着天底下最光辉的事业。1985年是我工作的第一个年头,恰好那年有了教师节,恰好我在的乡镇按要求召开了全镇教师节庆祝大会,恰好需要一个年轻教师代表发言,恰好我走在了老校长的身边并被临时授命。恰好,那时的我还一副书生味,一副牛犊状。在离会议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一边答应着一边转身狂奔出礼堂风一般上了山坡上的办公室,狂草了两页诗一般的决心书。梆梆跳的心在湿透了的白衬衫包裹中囫囵的完成了激昂的表态。上班仅十天的我需要呈现的那份豪情那份热爱那份感激那份忠诚都写在了汗淋淋的脸上。我鞠躬下了台发现梳着七分头的老校长还在讲究的鼓着掌,我这时才晃过神来发现满礼堂的掌声还没有停歇。我知道,我赢得的掌声更多是那个迷茫的年代人们对专业倾听的迫切需要和对青春声音的热切期待。我的第一个教师节获得的礼赞就是这么突然与浓烈,她带给我的影响持续之久就像那个节日发给我们每人一台的石英挂钟那样,时至今日依然摆动有力行走有度,时刻为我报时着日出日落与春华秋实……我记得,那天中午我吃了三碗米饭,应该是一斤米的量,油也是要多倒一点的,算是自我奖励与庆祝了。一顿解决了粮食本上的一天半的配给。
随着工作日子的向前,谈婚论嫁成了我们那个年龄人的面对。面对谈婚论嫁实在是那个阶段的苦痛。今天看来,和我年龄相仿的男教师大多婚姻不够完美。不够完美的一个突出标志就是另一半没有得体的正式工作。在当时,那些从事教师的女性鲜有愿意嫁给自己同行的。她们在选择家庭组建上的质量远远高于男性教师。我有若干个案例可以支撑。要知道,那些带有浓厚计划经济优越色彩的粮站、食品公司乃至供销社的姑娘是不屑或者嫌弃找男教师的……这样窘况的结果是,因为起点的婚姻不够完美导致现在依旧拮据窘态并成为房奴儿奴孙奴的例例可数。我有观察:我有几个同学因为无法找到对象而无奈选择用苦读深造去高等学府寻找突破的法子。这个法子果然是有效的。但,苦苦挣扎的,苦苦寻找摆脱的路子的,转了一圈又一圈,乃至一个人转,夫妻俩转,小家庭共转,最终还是无奈回到原地蹲守的例子也很多。更多的人还是选择了规矩的守着本分的不越雷池。这种无法挣脱的本分是什么呢,我以为就是这攥在手里的红本蓝本。
我有一个老同事,**知青下放做了教师,娶了一小十岁的女学生做了妻子并就地安排做了民师,养儿育女一双。生活的清苦自不用说。但他有别于他人的清苦是需要好好说说的。那就是清苦中的节俭。四口人每月二斤油显然是不能够满足生活所需的。但是,持家的男主人硬是在这种情况下让自己的十个盐水瓶装了满满的菜籽油(那个时候都是这种油),这就意味着他们家在日常家用之外节省了10斤菜籽油来。这在当时一定是个奇迹。这个奇迹是如何发生的呢?原来,他的生活主张是每日只做一道菜,不管有几个菜品通通按照火候需要一锅熟,他说这样可以少用油。更为省油的经验是,他买菜只选择下班的档口买足一天的所需,其中一定尽量买到可以熬制出油水的肥膘肉,一来解决油的问题,二来解决肉荤的问题。说来这种生活的技巧十分契合那个岁月。我感受这种节俭是在我1991年与他去**的一次学习。11点的火车,我作为召集人十点前顺道到了他家约定同行。他正在厨房紧张的做饭。我以为他是为爱人孩子料理午饭的。米饭是煮好的,菜在锅中升腾着热气,一股无法猜测的菜味在升腾中飘荡。主人安排我到对面的主房间等下。我以为一会做好可以走的。谁知,五分钟后饭菜一块上来了,饭是每人一碗的,菜是一个盆子的。碎碎的一盆飘出了鱼腥味。我不能定睛也就不能看清。我这个对做菜稍有兴趣的人也不能马上判断出何许菜来。我以为我们需要上车吃餐饭的或者临时买点啥吃吃的。我们的想法完全不一致。他客气的硬是拉着我入座就餐。我不能拒绝掉这份热情,只好入座端碗。举筷才知道盆中的菜品是带鱼烧豆饼。带鱼没有整块的,碎刺和残留的细小尾巴可以判断是带鱼,豆饼也是和着带鱼共同碎着的,完全一盆糊涂酱。带鱼和豆饼都是耗油的菜品,不认真的用油煎制是烧不出效果的,这也是那个年代为什么到处都是鱼却很少有人吃鱼的重要原因。主人热情要我吃菜却也不显出一丝的尴尬。我想,这样的待遇大约是上等的美餐。不错的,我看他们吃饭的情绪都是饱满的。临走,他带了四个盐水瓶,里面装的满满的菜籽油。我明白这应该是乡下儿子对都市父母的孝心。火车上,他不断的跟我说起过日子的窍门。原来,他家的生活全在他一人操持之下。他在出发前给家里一周的饭食都细致安排了一圈。一个四十五六岁的他,一米六五的个头,腰是微微弓着的,头发早已白满了头,没有血色的白净脸上写满了沧桑。他今天刻意穿上了只有正式场合才穿的老旧皮鞋,亮堂的擦拭让他与小地方的人有所不同,又显然与下车即可见到的都市人也有所区别。我第一次走进都市人家。一片拥挤的平房,一条狭长的水泥通道,一间长屋从里到外分隔三层:卧室、卧室、客厅兼卧室。厨房和卫生间就在门外依墙自搭了三个平米的空间。无处落脚的我们在嘘长问短中匆匆离开,四个盐水瓶满装的菜籽油摆在了桌上,老迈的父母见到不多回来的儿子激动的很。儿子决定晚上留下陪了父母。我们很是会意。只是,我在这短暂之间还是解读到了四瓶菜籽油在亲情间的润滑之效。苦难的日子不舍亲情不忘孝道很是感人。那个场景二十余年后我依然清晰。苦难的磨砺让这个都市一家人生活方向十分明确。一双儿女长大后都高学历的在大都市成家立业了,他们夫妇俩也退休回到老家颐养人生。原来,粮油本给苦难的日子增添的底色也可以是华丽的。
粮油本不能供给的生计似乎也可以从本子之外寻找。靠山吃山吗。是的。这个案例今天看来是要和师德链接起来的,但在二十几年前,我觉得还是更多的要和无法摆脱的糊口过日子链接比较人性,虽然你也能看到其中为人不够厚道的影子。那个时候教育没有实现普及,孩子在乡镇上读初中是要通过升学考试的,100个孩子大约有30个左右是会因为成绩差惨遭淘汰而无缘读初中。狂抓升学率是那个时候工作的重心,升学率高的老师就是优秀老师。我是其中之一。工作的第三年领导很有魄力的把我从只带了两年语文的青年教师一下子放到了五年级毕业班的数学上任教。现在看来这个举动没有任何可以惊怪的,因为现在刚毕业的年轻人直接放到毕业班上实属正常。那个时候青年人很难入老同志的法眼,他们常常以经验以年长的口吻永远居高临下。我的压力在于,教材不熟,没有小学数学的知识体系储备;毕业班肩负最后的冲刺任务更有家长和学生升学的期待性的挑战。我除了更刻苦的工作没有选择。备课讲课,批改作业,考试统计,趴窗户邻班学习,早到晚走,泡课间,辅导每一个学生,解决每一个学生的每一个问题,家访,刻钢板印试卷……一个年轻人能够有的教育热情在那会儿都一览无余的呈现了。刻钢板印试卷是那会儿工作的一大任务也是难题。需要量大,特别到了下半期需求量更大的时候。我印象极深的是,手指的指肚经常会被钢笔挤压成一个深深的笔窝且久久不能恢复。就是在那个档口,一位一向不怎么和蔼的老年女教师十分亲热的贴近了我,一副关心自己孩子的模样问长问短的:谈对象了吗,都怎么吃饭的,衣服自己洗吗。年轻人在独自工作无亲无友的环境下有阳光就愿灿烂。听了这样的话语心里温暖的很。她继续关心着我的工作,说领导对我的工作很满意,老教师都很佩服你呢。我听的这话就有点疑惑,因为我真的不知道领导对我在毕业班这段时间的工作是否满意。但,听了她的话虽然疑惑还是高兴在心里的。这就是恭维的甜蜜谁都愿意品尝。她接着说,看我天天忙着刻印试卷很心疼,她们都在浙江苍南定了试卷,想帮我也代定一套。我不知道她们在做这样的事情,所以没有马上回应。她以为我是拒绝。继续劝道,又不要你出钱,收学生钱就可以了。钱不多,你还省着刻印了。我看看她。她继续着她的话语:就这样了啊,我帮你定了,钱回头你收过了再给我。她的结论性语言让我不知道如何应答。傻乎乎的我在这样的安排下基本愉快的接受了被安排。我傻在哪呢。这是几年后我做了主任才知道的事。试卷很快就来了,试卷的确不错,那个时候我们能用上试卷,老师不用刻印轻松了,孩子不再读取不同老师刻印的不同版本也舒服了。当时苍南领全国先河的智慧直到今天也是需要点赞的。我从试卷中得到了身心的解放与愉悦。更为让我开心的是,我居然毕业考成了全乡镇升学率最高的,而且是超越了那个把口头禅“我举个简单的例子”经常示众的老领导了。这位领导正是我经常趴窗户学习的人,他的业务很精湛。正是这样,那位老教师在知道我取得好成绩后,当着我的面说:怎么样,用了这个试卷果然好吧。我当然表态说好。之后,我听了几个年轻人告诉我说,她在他们面前说:小H如果不是用了我弄的试卷哪能考这么好?后来我知道,她用同样的策略让我们年龄相仿的几个年轻人都用了她的试卷。有了这个成绩,自然与试卷有关,这成了她不需宣传的工具。每学期我们的试卷便自然生成。生成的静悄悄。我以及我们一班人当然也是静悄悄的受用这静悄悄的一套程序。这件事情持续了好几年。那个时候没有与乱收费相关联的师德师风问题,因此一切运行的平静。我做了部门负责人,一个和她有些意见的人小报告式的告了密。我恍然大悟。原来那个老教师几年来的乐此不疲完全出于同一个目的。我看了好事人拿的材料,原来是有好处的。我知道了,那个老教师的示好只是为自己从大众中换回些许微薄。那份好处几尽用善良和信任换取。那一刻起,我心里留存的除了厌恶便没有一丝好感。那副强装出来的笑容与关怀居然藏着一副隐情。好在,我后来能原谅了:在那个艰难的日子里,养活几个孩子一定不易。那个红本蓝本同样也给她的生活造成了无力克服的窘境吧。如今,此人已逝,言之不雅了。只是,在那个困境中我们青年人需要寻找的一种力量在她身上没有找到……
本期编辑:董祖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