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情缘:花甲老儒娶27岁名门之女
2012年3月下旬,钱穆夫人胡美琦病逝,享年83岁。新闻还转刊了香港新亚书院的讣闻,说“胡美琦为照顾钱先生,遂辞教职,为钱先生于教育及著述上创下不朽的丰功伟业,厥功至伟”。
胡美琦之父胡家风,在抗战期间任职山东、江西等地。抗战胜利后,胡家风随熊式辉赴东北任行辕秘书长,去职后任江西省主席。1949年,他带着全家迁至香港,在这里意外成就了女儿胡美琦的乱世姻缘。
乱世别离
1949年春天,钱穆在老家苏州养病。他早先以《先秦诸子系年》、《刘向歆父子年谱》、《国史大纲》、《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文章著作引学人注目,又任教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多年,是中国望重一时的学者。但胃病一直是钱穆的宿疾。不论如何名满天下,钱穆始终是一介书生,私人生活全靠夫人张一贯打理。张一贯原在小学教书,和钱穆育有5个儿女。为了丈夫能专心学林,她一手操办起家里的大小琐事。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钱穆跟随学校逃难川、滇,准备让妻儿随后跟上。战火蔓延,千里路险。一个女人带着4个稚儿,从北平跋涉到四川实在艰难,她只好带着孩子们回到苏州娘家。待战事间歇,钱穆悄悄跑回来,将老母接来苏州藕园与儿媳同住。他最初的愿望本是在乡里教书,能换得衣食温饱便好。怎料家人团聚才1年,他又被情势逼迫必须离开。
临走,钱穆告别老母妻小。张一贯告诉孩子们,“他们”知道爸爸了,要他去做官,不走不行。虽然年幼,孩子们亦知道“他们”是指日本人和汉奸。
逃难在大西南的几年中,母亲死了,小女儿出生了,钱穆都无法随侍在侧。钱穆的状况也不好,潦倒度日,胃病缠身。抗战胜利后,为了养胃,51岁的钱穆在友人建议下,回到老家居住,在江南大学任文学院长,终与妻儿团聚。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内战愈炽,学生频频上街游行。钱穆劝导无效,闹事已成风潮。连随他在江南大学念书的长子钱拙也因学潮被开除。他拾起戒了多年的烟,重新抽起了烟斗。
钱穆成长于清末民初,读的是旧书,后来遭遇五四运动,时人将传统文化诋为“国步不前”的根源。钱穆认为,传统文化维系千年并能创建广土众民的大国局面,自有其与土地、人民精神的深层联系。钱穆向来以传承中华文化为己任,但此时青年人受到苏联革命刺激,对传统中国文化更心存仇疾,他感到自己身在“俄化”的狂风暴雨之中。
内战局势急转直下,钱穆知道,不走又不行了。钱穆嘱托苏州城防司令随时照顾家小。
新亚相逢
钱穆南下,流亡至香港办学。此时香港已成为许多人的避风港。胡家风也携全家逃到这里。胡家风的五女儿胡美琦,原本在厦门大学读一年级,解放军渡江势如破竹,她接到父亲通知,赶往香港。胡家风是江西世家又是政要,一家人南逃到香港时,却已别无长物。
在香港,钱穆与友人创办了新亚书院。这是一所符合他心中理想的学校。他写信回家要求3个儿子赴港就读。不料兄弟3人看到报纸上一则社论:“帝国主义及其走狗只能控制其中一部分人,到了后来,只能控制其中的极少数人,例如胡适、傅斯年、钱穆之类。”儿子们受其影响,均认为父亲逃至香港肯定是一种不爱国的行为,革命青年岂能走这条路?于是回信拒绝了父亲,还附上那篇剪报。
新亚书院坐落在九龙深水埗桂林街。初期,学校经费是由上海商人支持,但时局动荡,维系困难。十个学生有八个都缴不出学费,教授拿不到薪水,校舍简陋,设备缺乏,学校经费濒临绝境,但钱穆只能硬撑。香港天气湿热,钱穆睡教室地板,犯起胃疾,蜷缩在地上呻吟。
胡家风一家10多口流落香港,个个要吃饭。为了糊口,胡家风让女儿去当纺织女工,夫妇俩也找了份糊火柴盒的手工差事。一次宴席中,胡家风认识了钱穆,两人相谈甚欢,得知钱穆办学,没多久便让胡美琦寄读。1950年,20岁的胡美琦入学新亚书院,就读教育心理学。但不知何故,这门课程并未如胡美琦预期可解答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她相当失望。然而,她选修的中国文化史,却在那个旧社会整个被打倒的迷惘时刻,使她对国家民族的前途又燃起了信心,连带对自己的未来也充满乐观。
此时钱穆已56岁,望之虽严,亲之即温,他的精神面貌给胡美琦留下深刻印象。可胡美琦只在新亚念了1年,便离开香港,随父迁往台湾。到了台湾,胡美琦进入台中师范图书馆工读。
台北重逢
1950年冬,钱穆到台北募款,得到3000港元,解了钱穆燃眉之急。当时新亚书院每月的固定开支为4600港元。1951年冬,钱穆又到台北,一直待到1952年。他以复兴传统中华文化为己任,积极在台湾推行中华文化。1952年春天,钱穆在一次讲演中,突遇礼堂塌方,当场被击昏,但大幸未死。
胡美琦得知钱穆受伤,从图书馆告假来探望他。出院后,钱穆跑到台中就近休养,白天仍修改讲稿,胡美琪每天下班就来探视,还带来南宋以来的文学小品供他消磨,待到一同晚餐才离去。星期日放假,他则约胡美琦去公园散步,就这样一起共度了4个月。
钱穆发现胡美琦跟她的同辈人不一样,对传统文化怀着一颗炽热的心。这几个月里,胡美琦的年轻、机灵、落落大方、教养,以及她的单纯天真和无微不至的照料,让患难中的钱穆精神振作。
钱穆此时不知道,老家的妻子也在经历苦难。在苏州,51岁的张一贯突然脑溢血中风,失去教职,陷入孤独封闭的状态。
胡美琦后来继续学业,她进入台湾省立师范学院教育系,两年后毕业。那时,胡美琦觉得自己的国学知识浅薄,于是怀着对学问的追求飞赴香江。
相守香江
1953年,新亚书院在困难中艰辛前进:经费仍然紧张,人事不稳定,学生流失,教授出走。创校4年,始终其事的教授,此时只剩3位。第一批招收的学生有80多人,此时第一届毕业典礼上只有十分之一。
1954年,胡美琦飞到香港和钱穆相会。这一年胡美琦25岁,钱穆已到花甲之年。自从胡美琦来港之后,钱穆的处境发生了转变。1954年新亚书院获得美国亚礼学会经济上的支持,经费问题得到很大的解决,同时学校身份也获得了港府的肯定,校舍得到扩建,在体制上,也增设了研究所。
此时的内陆,革命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气氛愈来愈严峻。张一贯在屋内艰难练习走路,她要面对一切,必须自理生活,独自将儿女养大。而钱穆知道当时的形势,明白很难再回去了。
1956年,钱穆事业和健康上的困顿逐渐舒缓。他决定给胡美琦一个交代。这一年两人终成眷属。
老夫少妻的婚事,还是需要说明。钱穆写信给自己的高徒余英时说:穆之婚事,实非得已。以垂老之年,而饮食居处,迄少安顿,精力有限,甚何能久。最近居钻石山,僻在郊野,聊可瞩眺海光山色,并可散步逍遥,或于精力心情,稍有所以益。惟美琦以盛年作此牺牲,私心甚望其能继续治学,勿专为家庭琐务毁耳。
事实上,胡美琦是钱穆的知己。
婚后,他们蜗居九龙钻石山难民区,以客厅为书室,一房储物,摆上小桌就是饭厅。胡美琦不只料理家务,而且协助钱穆应酬各方关系,看着丈夫在新亚书院困局中苦撑,胡美琦就安慰钱穆,一直到港府以新亚书院为基础,合并其他几所私人学院成立香港中文大学,他们才稍得喘息。
一生知己
1966年,“文革”开始,大陆逃港者涌至,香港社会日乱。1967年,胡美琦和钱穆移居台北。也就在这一年,钱穆彻底与老家妻儿断了音讯。这时,钱穆73岁。
1977年,钱穆83岁,胃病复发,卧病40天,到了1978年农历新年才下楼走动,此时他双目因青光眼日益严重,几近失明。
在大陆,和钱穆失去联系的张一贯多年来独自支撑起这个家。1978年,张一贯撒手人寰。故去前,她甚至不知钱穆是否仍然在世。
1980年,86岁的钱穆终于和儿女们重新取得联系。他们通了几封信,即匆匆约在香港见面。
1990年,钱穆去世,他生前曾说希望晚年能在家乡安度余生。于是,胡美琦几经周折将钱穆安葬在太湖西山湖滨的山坡上,因为这里的景色很像他们当年在香港沙田家中楼廊远眺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