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诗译介||菲利普·拉金的诗

菲利普·拉金的诗

舒丹丹 译

别处的意义

在爱尔兰是孤独的,因为它不是家,

保持疏远颇为明智。风趣而冷漠的言语,

如此与众不同,使我受到欢迎: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开始了联系。

他们的街道穿堂风盛行,尽头连着小山,隐约

而陈腐的码头的气息,如一座马厩,

鲱鱼小贩的叫卖声,渐渐微弱,

证明了我的隔离,并非不切实际。

生活在英格兰不会有这样的借口:

这些是我的风俗和规矩

拒绝它们可严重得多。

除了这里,再没有别处支撑我的存在。

广播

盛大的耳语和咳嗽声来自

星期天人满为患、令管风琴皱眉的广阔空间,

突然一阵疾促的鼓点,

女王驾临?然后是落座的轰鸣。

接着,小提琴的抽泣开始了:

在所有的脸中,我念想你的脸

美丽而虔诚,

在一片浩瀚的音乐的滑翔前,

你的一只手套悄悄掉在地上

落在崭新的,稍稍过时的鞋子旁。

天很快黑下来了。我失去了

一切,除了安静而枯萎的

树叶映在那微微寂寥的树上的轮廓。

在热烈的波段后面,遥远而疯狂的

和弦风暴更加无耻地

抑制我的头脑,他们碎裂的尖叫

留下我绝望地搜寻

你的手,在那样的空气里微弱的,鼓掌。

离去之诗

有时,你辗转听到

这样的墓志铭:

“他抛下一切

撒手而去”,

这声音听来总像是

确信你会赞同

这大胆而纯粹的

原始的举动。

他们是对的,我想。

我们都憎恨家庭

却不得不呆在那儿:

检视我的房间,

无非是精心挑选的废品,

好书,好床,

我的生活,完美有序:

所以听到它说

“他从人群中走出去”

这让我脸红而激动,

好象听到“然后她解开裙子”

或是“拿去吧你这坏蛋”;

如果他可以,我为什么不能?

这让我保持

勤奋和清醒。

但是今天我要走了,

是的,阔步在坚果散落的路上,

屈身于矮硬而精良的

水手舱,如果

它不是这么装模作样,

这么从容的倒行的脚步,

为了创造一个目标:

书籍,瓷器;一种生活,

该受谴责的完美。

无话可说

野草一样模糊的国度,

出没于岩石间的游牧族,

身材矮小,脸画十字的部落

和那些工厂小镇黑暗的早晨里

鹅卵石一样密集的房屋

对于他们,生活就是慢慢死去。

这是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

建筑,祈福,

算计着爱与钱财

慢慢死去的方式。

而那些耗费在猎猪

或举行花园晚会上的日子,

那些用来作证

或生孩子的时间,也同样

缓慢地迈向死亡。

说这些,对一些人

毫无意义;对另一些人

无话可说。

欺骗

“当然我被麻醉了,昏沉沉的,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恢复意识。我惊骇地发现我已经被毁了,一连几天,我伤心欲绝,像个孩子似的哭喊着杀了我或把我送回姑妈那里去。”梅休,《伦敦劳工和伦敦贫民》

即使这么远,我也能尝到这悲哀,

苦涩而尖利的茎,他令你哽咽。

太阳偶尔的印痕,屋外

轻快而简洁的车轮声循街而来,

在那里新婚的伦敦朝另一个方向拐弯,

而灯光,无可辩驳,高悬而广阔,

阻挠伤疤痊愈,将耻辱

驱赶得无处藏匿。所有从容的日子里

你的心打开,像装满刀子的抽屉。

贫民窟,岁月,已埋葬你。我不敢

安慰你,如果我可以。能说什么呢,

除了痛苦是确切的,但是在哪里

欲望开始失去控制,理解变得飘忽不定?

因为你几乎不在意

与他相比你受骗较少,从那张床上出来,

你踉跄地爬上令人窒息的楼梯,

闯入废弃阁楼的完满。

草地上

眼睛几乎分辨不出它们,

从它们蔽身的凉荫里,

直到风搅乱了马尾和马鬃;

然后一匹马啃着草,四处走动

——另一匹似乎在观望——

又悄无声息地站定。

然而十五年前,或许

二十多场赛马足以使它们

成为传奇:依稀的午后,

奖杯、赌注和障碍赛,

它们的名字借以巧妙地

嵌入褪色的,古典的六月——

起点处的绸赛马服:天空衬托出

数字牌和阳伞:赛场外,

一队队空汽车,热气,

和凌乱的草:随后长久的叫喊

喧闹地漂浮着,直到消失

在街道的最新消息栏。

记忆是否像苍蝇一样烦扰它们的耳朵?

它们摇着头。黄昏充溢着阴影。

一个个夏天过去,一切都溜走了,

起跑门、人群和喧嚷——

所有一切,除了那安静无扰的草地。

年鉴里,它们的名字活着;它们

已摆脱了名字,安逸地站立,

或朝着定是欢乐的事物飞奔,

没有望远镜看着它们回家,

没有好奇的秒表预言:

只有那马夫,和马夫的儿子,

手拿马勒在夜里走来。

陀螺

陀螺倾斜而摇摆,

重新送出旋转:

起初

绕着地面扭动,

然后庄重地挺直身子,

像蜡烛的火焰,直到

变得无声,熟睡,

移动着,然而安静。

它们就这样奔跑,

直到,一个踉跄,

一个摇晃——很快消失——

它们的步伐开始改变:

再次倾斜

仿佛绝望地疲倦,

它们颤抖着,于是

我们曾赞美过的平衡

变得蹒跚,咔哒一声仰头趴下,

悲哀地结束。

——而最令人惊愕的

是那微小的最初的颤抖,

那个绊倒,由此

我们明白无疑

它们已几乎耗尽,

就要开始死亡。

一座阿伦德尔墓

肩并着肩,面目模糊,

伯爵和夫人躺在石墓,

他们体面的气度隐隐可见,

自接合的盔甲,僵硬的褶皱,

还有那微弱的荒诞的暗示——

他们脚下的小狗。

这种前巴洛克风格的朴素

几乎不能留住视线,直到

看见他左手的护手套,仍旧

空空地攥在另一边;然后

发现,带着锋利而温柔的震撼,

他的手抽回,握住她的手。

他们想不到会躺这么久。

雕像中的这种忠诚

正是朋友们看到的细处:

雕刻者摆脱受人托付的

腻味的优美,为了环绕底座的

拉丁姓氏能流传更久。

他们猜不出,从多早开始

在他们仰卧静止的旅程

空气将变成无声的伤害,

赶走墓穴衰老的住民;

也猜不出,后来者的眼睛多久以后

开始打望,不再细品。他们僵硬地

坚持,牵手,跨过时间的

弧度。雪,不期而落。阳光

在每个夏天挤进草丛。明亮

而杂乱的鸟鸣撒落在同样

撒满尸骨的大地。而路上

无尽的变幻的人流涌来,

冲刷掉他们的身份。

而今,无助地躺在

一个非纹章年代的坟墓,一个烟雾的

低谷,在缓慢漂浮的混乱里,

在历史的碎片上,

只有一种姿势保留:

时间已使他们变得

不真实。无意而为的

岩石的忠贞,已慢慢变成

最后的徽盾,为了印证

我们的一丝直觉几近真实:

爱,将使我们幸存。

译事随笔 / 舒丹丹

贾植芳曾经把创作与翻译的关系形容为“车之两轮,鸟之双翼”。文学本身就是一种“翻译”,是创作者对现实生活和自然世界的翻译和阐述;翻译也不只是两种语言间的转换,它也是译者对他国文化的理解和阐述。翻译是一种重写,在一定程度上是再度创作,无论归化还是异化,译者可以有自己的个性化处理和“二度创作”空间,译作有独立于原作的价值,但从根本上说这种创作的自由度有限,它不等同于“自由创作”。翻译的创作是一种基于原文忠于原作者的创作,所以有“戴着镣铐跳舞”一说。

作为译者,从翻译道德上来说,翻译不可随意删改源文基本涵义,不可过度强调译者的主体性,不可从根本上背叛原作者。虽然翻译过程中的信息增失或变形,以及文化意象的传递和变异,乃至译者的创造性叛逆不可完全避免,由于不同语言间的差异,完全的对等和还原是不可能的,但作为严肃的译者,应努力萃取原意和捕捉源语风格,“无限接近”再现原文。

在翻译观上,我既不是纯粹的“归化论者”,也不是纯粹的“异化论者”,实际上这二者并非完全对立,而是可以互相结合,异化与归化并用,具体语境具体对待,尤其从诗意移植上可归化处理,而语言表达上则可保持适度异化。翻译中,完全的直译或纯粹的异化是不可能且无必要的,因为中外语言体系不同,完全直译,常常会造成很多蹩脚的别扭的表达,丢弃了汉语本身的优点。另一方面,汉语虽需保持汉语的纯正和优势,但语言是发展的事物,也需不断引进新鲜血液。保持语言的适度异化是必要的,译语应为汉语带来新鲜血液。不论西而化之还是西而不化,不论归化还是异化,直译还是意译,二者相辅相成,都有存在的必要。以劣代巧,以繁代简的汉语病态西化没必要,但译文中保持源语的相对陌生感和新鲜度却很有必要,这也是译文激活汉语活力的方式之一。所以我更倾向于归化和异化结合论者,具体语境具体处理,不必陷入二元论泥潭,非此即彼。

菲利普·拉金简介

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20世纪后半期最有影响力的英国诗人。1922年出生于英格兰考文垂。1943年毕业于牛津大学圣约翰学院。大学毕业后,曾任职于各大学图书馆,其中任赫尔大学图书馆馆长达三十年之久。著有诗集《北方船》(1945)、《少受欺骗者》(1955)、《降灵节婚礼》(1965)、《高窗》(1974)及小说、评论等,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英国主流文学“运动派”主将。1965年获英国女王诗歌金质奖章,被评论界誉为“英格兰现有最优秀诗人”。1974年获美国艺术和文学学术院洛安尼斯奖。1976年获德国莎士比亚——普瑞斯奖。1984年,因拒绝受聘桂冠诗人,被称为“非官方的桂冠诗人”。1985年因喉癌在赫尔去世。终生未婚。拉金被公认为继艾略特之后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英国诗人。

译者简介

舒丹丹,七十年代生于湖南常德,现居广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任职高校英语副教授。著有诗集《蜻蜓来访》、《镜中》(入选“中国好诗”第四季),诗歌入选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译诗集《别处的意义——欧美当代诗人十二家》、《我们所有人——雷蒙德·卡佛诗全集》、《高窗——菲利普·拉金诗集》。曾获2013年度“澄迈·诗探索奖”翻译奖、“第一朗读者”2016年度最佳诗人奖、罗马尼亚雅西市“诗歌大使”称号、《诗探索》“新锐女诗人”荣誉称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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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龚学敏

执行主编:李自国

编辑:马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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