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诗人的幸福(3)
桂冠的荣誉与分量
还记得白居易吗?
对,就是当年那位怀揣诗作进京谒见诗坛名流的少年,诗坛前辈顾况未看诗作,就先拿他的名字调侃——
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但看到少年的开篇诗《赋得古原草离别》,老顾便立马改口称叹——
做诗如此,居也不难。
白居易不怕别人说他浅显,他只怕别人看不懂甚至听不懂他的诗。
因此他写诗时,经常读给那些文化水平不高的老婆婆听。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世人的眼中,那种官宦场中的尊卑何在?世俗的谈客无法理解诗人,因为他们忽视的主题恰恰是人的心灵。
因此他与人老珠黄的琵琶女惺惺相惜,甚至并称“同是天涯沦落人”。
白居易不怕丢官挨板子,就怕世人说他的笔有花无刺有媚无骨。
因此他要写《卖炭翁》,要写《新丰折臂翁》,要写《上阳白发人》……
甚至,别看唐明皇是当朝皇帝的祖宗,他也要大写特写《长恨歌》。
《长恨歌》虽然幽怨凄美,但对先皇的评头论足颇有太岁头上动土的味道,好在他的诗名天下尽知,好在唐朝的政治氛围较为宽松,也好在连当朝皇上极爱他的诗文,所以他安然无恙,并尽享诗名为他带来的快乐幸福。但如果是换成了清朝,即使碰到了被当今影视文化捧得发紫的康熙雍正乾隆之流,也必然会异口同声:拿下,凌迟处死,诛灭三族!
说到那个时代白居易的影响,我想向大家举一则趣闻——
有一年官家要经营一家色情服务公司,便对选来的小姐一一定薪。其中一位小姐提出长薪要求,大致理由竟是“我和这些小姐不一个层次,我会背诵白乐天的《长恨歌》”。
白居易死后,爱读他诗的唐宣宗李忱写诗悼念他:
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
童子解吟长恨歌,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吊乐天》)
“日落群山阴,天秋百泉响。”这是韦应物的耳朵,“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这是王维的耳朵。我们惊诧于诗人那俯仰宇宙而又体察入微的感受。
白居易,一如他“乐天”的字,是天生的乐观派。虽然他见证过那么多的苦难,抨击过那么多的罪恶,也历经了那么多的坎坷,但他心胸依然是那么开阔,乐天性情一生如初。这就是一种幸福,一种身为唐朝诗人的幸福。
诗人在社会上颇受青睐,一些机会也就留给了诗人。比如有一次朝廷制诰一职空缺,德宗皇帝指名要让韩翃。内侍问:“备用人才薄上有两个韩翃 ,到底选哪个?”德宗随手写下“春城无处不飞花”,说:“与此韩翃 ”。
诗歌的价值甚至可以“现金兑现”的方式体现出来,除了那个会吟《长恨歌》妓女故事外,还有不少经典故事——唐中期大历年间出了一位著名才子叫李益,他的逸闻趣事很多,包括他对妻妾近乎病态的盯梢与监控——这显然谈不上什么优雅与幸福,要提及的还是作为诗人带来的幸福:他很善于“制管弦、赋小诗”——其七绝完全可以和圣手王昌岭或诗仙太白媲美。因此,他的诗一旦出笼,很快就成为风靡全国歌坛的曲子——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人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边霜昨夜堕关榆,吹角当城汉月孤。
无数塞鸿飞不度,秋风卷入小单于。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
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
(《塞下曲》)
据说,皇上爱听他的诗。如此,奇货可居,李益就成了朝廷乐工们(李龟年的晚辈)公关的对象,成名后他的每篇新作都有人拿着钱物买“初唱权”,薪酬肯定不菲,自然比现当代词作家干瘪的报酬“大了去了”。
论说,李益,还有王昌龄,其实都应算作“边塞诗人”——他们边塞诗歌的成就丝毫不亚于高适和岑参,只是李益的边塞诗中少了盛唐时期的英雄豪气,多了国运衰落时志士的失意之悲,更多的带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凄凉和忧伤,我尤其喜欢他的《盐州过胡儿饮马泉》:
绿杨著水草如烟,旧是胡儿饮马泉。
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
从来冻合关山路,今日分流汉使前。
“莫使行人照容鬓,恐惊憔悴入新年。”英雄的失意,志士的忧伤,像雪水沁凉着我们的心脾,也涤荡着我们的俗情。
痛苦是每个人难免的,尤其是对敏感的诗人而言。但就诗人得到的尊重和待遇看,李益们的处境显然过的去。
唐朝诗人中的“不幸者”,王昌龄自然要算一个。这位写出“秦月汉关”一类压卷之作的七绝圣手性情耿直,一如他那“一片冰心在玉壶”般高尚。但“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不怕官,只怕管”——这位高蹈耿直、不拘小节的诗人被心理阴暗的上司暗算而横遭杀戮。令人感慨的是故事并未结束,几年后,杀害诗人的凶手闾丘晓也犯了案,被人捏在手上格外难受。当他以“家庭和老母”等因由告饶求生时,人家问他:你当年杀王江宁的时候,可曾想过人家的“家庭和老母”?
诗人地下若有灵,当得告慰;千年后人读到此,恶气长出!
“诗家夫子王江宁”。让我们记住他的耿直与豪放,记住他那属于盛唐气象的英雄魂魄,同时也充分感受诗人那脉脉温情的另一面——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高城。
摇曳巴陵洲渚分,清江传语便风闻。
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
最让人拍案叫绝的故事是中唐诗人李涉的一次遭遇,这则故事既使放在千载过后的当代,也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惊诧和震撼——
那是一个王朝由强盛转入衰落,由歌舞升平转为野蛮混战的时代,到处烽烟四起,盗贼横行,民不聊生。
太学博士李涉诗名天下,有次乘船过九江皖口,夜里停泊时遇到强盗打劫。
强盗们自然横得很,大声问船里坐着何人?
船夫底气很足:是李博士。
强盗头领听了,居然换了一副谦恭口气对船上说:若是李博士,我们绝不抢他的财物。久闻诗名,愿得博士一诗相赠足矣。
李涉心中感慨颇多,当即挥墨成篇:
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他时不用藏姓名,世上如今半是君。
这些“绿林豪客”见诗大喜,竟然用牛肉美酒作答谢,并拜送诗人。
诗人做到这个份上,应是一种耀眼的荣光,一种真实的幸福。
在唐朝,诗人们往往成批量的出现,虽然风格不同,但却能惺惺相惜,相处之间十分融洽,不像当今山头林立,本没有多少油盐酱醋葱蒜芝麻的货色,却要彼此之间标榜那么多的“主义”和“派别”,甚至派别之间白眼相待,大打口水战和笔墨官司。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白居易《长恨歌》)与其他朝代相比,唐朝妇女的地位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不仅因为那“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贵妃,别忘了那赫赫有名的女皇武则天,她让天下的丈夫们感受到了女性的伟大,她浓墨重彩地书写了一个辉煌的时代。唐朝的盛世一半缘于女人。
唐朝诗人间的交往友情味儿特浓,也十分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张九龄有诗云,“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看来,诗人之间的心灵默契是最好的纽带。唐朝没有所谓的专职诗人、专职作家,但诗人间不光友情较为巩固,而且作为诗坛主将的人物还往往担纲提携新人的职责,虽然他们不拿文联领导的薪水。论说这类的事应该历朝历代都有,但唐朝诗坛主将与偏将、长辈与晚辈间,尤其是以诗歌艺术的质量作为底线,更多体现出一种友谊、一份关爱,而非市场经济社会下所流行的无原则吹捧,他们的友谊相对纯洁,他们的交往也相对密切而长远。这让我想起如今酒场上,一些人对官僚众星捧月般的讨好和歌颂,就觉得肉麻是怎样一种下流,是怎样一种自我迷失。
从精神面貌而言,我更喜欢三个时代的美女:一、唐朝;二、宋朝;三、民国。唐朝的美女,洋溢着更多上苍赋予的情愫。她们很多人天性率真,敢恨敢爱。
很能说明问题的,是令人感动的“说项”现象。老诗人杨敬之喜欢上了小伙子项斯的诗品和人品,虽然两家之间本无所求,但老诗人当起义务宣传员来却不遗余力——
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
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
说起这种现象,又很快让人回想起李白刚去长安时贺之章的鼎力鼓噪,回想起韩愈对孟郊、贾岛、李贺的帮助和培养。这种关系,也实实在在体现出一种公正与人文关怀。我们看到,中唐时期的诗歌主将白居易在杭州主政时,就经常搞一些诗歌大奖赛之类的文化活动,一大批青年才俊聚集在那里十分热闹,当时张祜和徐凝斗诗决赛,后者就是凭借着“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一举夺冠的。
白居易很注意提携后进,尤其他在看了青年李商隐的诗后更是赞不绝口,他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小李”说:如果我死了,就投胎当你的儿子。令人捧腹的是,白居易死后不久,李商隐真的生了儿子,只是这儿子又蠢又笨,没有丁点儿诗星转世的迹象,让白居易昔日的老友们都禁不住要调侃打趣。
带着桂冠的诗人,他们的人生态度竟是这般的举重若轻。
更有趣的是,在这批带着桂冠的诗人们身边,还经常出现女诗人的花香月影。但这女诗人给人的印象,个个不光仪态万方,风情万种,而且心态是那么充满着自信和力量,薛涛、鱼玄机、李季兰、花蕊夫人……不管她们身世如何,她们都敢爱敢恨,拒绝逆来顺受,她们凭借自己的才华、柔情和风韵,在唐朝的诗歌山川间幽兰般散发出淡淡清香,令过路的才子们倾慕不已,也让后世人惊奇唐朝女诗人心态的天然、质朴与富足。
我一直在想,中国古代女性耳聪目明的智慧与灵光,为何在唐和北宋以后,就彻底淹没在臭烘烘的男人世界里了呢?究竟是什么东西,从天足到天性、从人身到人心地束缚她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