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古迹纪事
题记:百年老照片,揭开尘封的夙昔,今人初见千年胜迹“惜阴亭”靓影……
文乡微信群转发的一张老照片,注有“安徽桐城枞阳国民学校”字样,引起我的好奇,总觉得老照片的背后,藏有不同寻常的悄然音尘。于是,转朋友圈,引发了好友的辨识议论,数人认为老照片的背景古建,应该是民国时期白鹤峰高级小学。但在我看来,照片上的古建,无古书院的格局与气韵,显然是寺观祠堂风格,臆度揣测,右壁上有碑记的老屋,可能是枞阳老城纪念晋代名士陶侃的陶公祠;而与之相连的六角亭子,应该是历史上一处胜迹“惜阴亭”。由此初断,老照片上的背景古建应为民国时期的陶公祠小学。学友母亲、遐龄九十三岁的许珑淑老太太,民国时就读于枞阳、安庆,解放后一直工作于枞阳商业部门。老人思维与记忆清晰,开口即能吟诵岳飞《满江红》等诗词,说起古事,如数家珍。经老人辨认,肯定老照片上的古建是陶公祠小学,至今记忆犹深。安庆市知名收藏学者孙志方先生将老照片转发至中国人民大学怀宁籍教授张全海先生,张教授检索到十分重要的信息回复孙先生:老照片曾登载于1918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刊行的《教育杂志》第七期上,并附登载时的照片刊图。孙先生收藏有多期《教育杂志》,但遗憾的是,创刊于1909年的《教育杂志》,第七期完整版可能今已不存,老照片拍摄时的相关信息随之佚失。从新闻报道的视角释读:商务印书馆是现当代中国首屈一指的出版和文化机构,为开启民智、昌明教育、普及知识、传播文化、扶助学术做出过重要的贡献。《教育杂志》在民国时算得上“国家级”的出版物,拍摄于1918年的老照片,应该是宣介当时枞阳“国民教育”情况的配图;照片上的前排人物,应多是省城安庆民国政府的军政大员,来枞阳检视“国民教育”的成果。由此可证,民国初期,枞阳“国民教育”取得的成绩还是有相当大影响力的,这应是枞阳教育史上的一件大事。
清末民初,科举废除,西学东渐。1905年,晚清朝廷将“书院”通改为“学堂”;辛亥革命后,民国政府教育部公布新学制,始将“学堂”一律改称“学校”;1915年又改称为“国民学校”,“以授以国民道德之基础及国民生活所必需之普通知识技能为本旨”,施行新式国民教育;1922年,国民学校仍改为初等小学校。白鹤峰书院,始建于清嘉庆二十三年(1818),清光绪三十年(1904)改白鹤峰书院为县立高等小学堂;陶公祠小学堂,创办于光绪三十年(1904),后改名陶公祠小学。民国时期,众多贤达在枞阳各地创办新式学校多所,但都为私立。在1918年,相符于老照片上“枞阳国民学校”称谓的,公立学校仅有校址在枞阳城邑的白鹤峰县立高等小学与陶公祠小学。也许是照片拍摄时,白鹤峰路远山高,官员耆绅行走不便,只将陶公祠学校作了背景。百年沧桑,感时抚事。珍贵老照片蓦然面世,揭开了尘封的夙昔,也使今人见到已消失八十多年、声名遐迩的千年胜迹“惜阴亭”靓影,额手庆幸之时,又忆起了与老照片相关联的古迹旧事。
旗山公园运甓亭
《枞阳县志》:“陶侃,……晋平定东吴后,庐江太守张夔招为督邮,领枞阳令。”即陶侃以州府级别官员的身份兼领县令。
《晋书﹒陶侃传》:“侃在州无事,辄朝运百甓于斋外,暮运于斋内。人问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过尔优逸,恐不堪事’。其励志勤力,皆类此也。”说的是陶侃在州府无政事时,总是早上将百块砖搬到书房外,晚上再运到书房内。别人问他原因,他回答说:“我正在致力收复中原,过分的优游安逸,恐怕不能承受大事。”他磨砺志向勤勉努力,都像这样。“陶侃运甓”,是汉语词典里勤勉励志代表性的成语故事。
陶侃四年枞阳令,勤俭奉公,政绩卓著。邑人为纪念这位名士,在治所的后堂陶侃曾居处,即达观山东侧山腰,建运甓亭,并将运甓亭下陶侃洗笔砚的一方积水岩石,称作陶侃“洗墨池”。明初桐城知县张崇德,改“运甓亭”为“惜阴亭”。也有一说流衍枞阳千年:运甓惜阴故事就发生在陶侃枞阳令的任上,陶侃建运甓亭,教导治下百姓惜阴勤勉。此说记之于桐、枞方志上。“惜阴亭为砖木结构,高五米,四柱立地,围以栏杆,琉璃宝顶,飞檐悬铃。匾额正楷书题'惜阴亭’。”——引自刘兴汉先生文。勤勉惜阴,修持身性;运甓励志,致身青云。两晋南北朝唐宋及后世朝野,都将陶侃奉为名士、名臣、名将,因而陶侃的惜阴亭,引文墨客纷纷前来吟咏。明正德(嘉靖)安庆知府、诗人胡缵宗,立亭子中,南望大江,感叹为官不易,作诗《登惜阴亭》:扫云初上惜阴亭,亭下芊芊草色青;碑刻不随城市改,渔矶聊待贾帆停。山围春树年年雨,江映寒芒夜夜星;射虎纵横今始灭,谁将辛苦献王廷。清邑人石朗,眷念家园箐箐景色,却要北行作客远乡,油然生情,作《惜阴亭》:可恨可叹的是,1938年日寇侵入长江,飞机多次轰炸枞阳城邑,惜阴亭被毁。但许多年以后,那亭子倩丽秀姿,那千年励志故事,仍流传于曾在那亭子旁学堂读过书、负重翻越那山口休憩于亭子的老辈人口中。
惜阴亭建在约近人高石垒台子上,高台左下,有一方半人高的积水石岩,是陶侃“洗墨池”。“……陶侃为枞阳县令(时),……非常热爱学习,在他住所旁边有一个水池,陶侃每天练习书法后就在这个池子里洗砚台和毛笔。水池椭圆形,池底凸凹不平,周长约一丈六尺,水深二尺七寸。池水不涸,久雨不溢,池面有绿阴掩映。……洗墨池池沿的石壁上,有两块明清时期的古碑刻,字迹已漫漶不清。”这段描述,源自枞阳县文物所前所长刘兴汉老先生的古迹介绍系列文章,流传甚广,影响深远,政府网站至今仍作枞阳古迹推介的信源。上世纪八十年代文物古迹普查科考时,刘老先生的所见所考,洗墨池景象大致如其所述。但原貌并非完全如此,只是山道已数次降坡,山崖被削,断了山泉流入池子的水路,洗墨池失去绿荫遮蔽流水滋养,才成了一方了无生气的枯石的。七十年代后期我见到的洗墨池,东依着断崖,形如半多个大盆,相当规整,显然古人修凿过,其盆壁厚尺许,内径约三、四尺,池内泉水清冽,即使久旱,也时时流溢。记得刚参加工作那会,在县委大食堂搭伙。一日饭毕,在食堂门前水井洗过碗筷,一中年男,大背头发,笔挺银灰中山装,皮鞋铮亮,一口音变的枞阳腔,彬彬地问我洗墨池在哪?凭着小时候野玩的记忆,我领他走到大食堂屋后,拨开地上的乱草败枝,避着地上横淌的山水,踩着厚厚的落叶,走近那方岩石。此时的洗墨池,被断崖上杂树垂枝覆盖一半,池内尘土树叶陈积,崖壁上泉流泠泠,池沿涓涓溢出;石池上下包裹着厚厚的青苔,遮盖着碑刻。尽管洗墨池身处葱翠芜杂之中,倒也显得生气盎然。那中年男看了几眼,又指着高台上说那里曾是惜阴亭、陶公祠后,深深叹口气对我道声“谢”怏怏而去。也就是那次陪行,我记住了洗墨池样貌;惜阴亭与陶公祠遗址那石垒的高台,也留下了些许印象。后来,惜阴亭、陶公祠遗址建楼房,洗墨池被围在四周高楼中间,憋屈地守侯着寂寞岁月,倔强地守护着千年墨香。洗墨池旁虽也有立碑保护,却逃不脱被夷平的命运。如今石碑仍固执地怆然肃立,但愿也能聊当游子乡愁的皈依点,作些思乡幽情的慰藉吧。
元朝初年,地方官员在运甓亭旁建陶公祠堂。典籍诗书中并未有多少关于陶公祠堂的史话,但陶公祠堂却与白鹤峰书院等书堂一起,近代以来就一直关联着枞阳古镇的民智开化、新学启蒙。清光绪三十年(1904),枞阳古镇贤达童建侯、倪研农、许同叔、段干成等捐资倡办陶公祠小学堂,以屠宰捐作为办学经费。陶公祠小学堂与之前由倪研农姑母倪梅轩于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创办的女子化俗学堂,都是老桐城乃至全国最早的一批新学学堂之一。陶公祠学堂,初始为小学堂。1915年改初等小学堂为国民学校,规定蒙童六岁入学,修业四年;毕业后视具体情况可升入高等小学校〔修业三年〕。1935年为六年制完小,全盛期据传有300余学生。中共高级干部、东北抗日先烈童长荣,1917年毕业于陶公祠小学,升入白鹤峰高级小学,1921年考入安徽省立第一师范,从此开始革命生涯。枞阳古镇历来重文尚读,读书风气浓郁。民国时不论家庭贫富,男童女娃竞相入学读书。除嫁来的媳妇外,镇内男女少有不识字的,在动乱的民国时期,这种现象恐不多见。枞阳是渡江战役中线主渡口,大军渡江,镇内众多男女青年随军南下作文化教员、宣传队员。尤其是建国初期百废待兴,全国四处急需文化人,枞阳为此输出了大批文化人才。当时水运发达的枞阳镇,运输业劳工众多,几所扫盲夜校灯火夜夜通明,识字教员多是镇内女青年。及至五十年代后期普及全民教育,县城及周边学校的教师,仍有不少是镇内男女青年担任。陶公祠、白鹤峰小学与化俗女学以及周边私学,对枞阳古镇民智开化文化教育有着莫大的贡献。陶公祠小学曾一度改名“百步云梯小学”,我的曾在此就读的舅父毕业证书上就是此校名,可惜在文革“破四旧”运动中,毕业证书被当作旧物烧了。今时,“百步云梯小学”曾存在的证物恐再难寻找得到了。抗战胜利后,陶公祠小学改名“枞阳镇小学”。1949年,陶公祠小学搬迁至邑人方传理于同治八年(1869)创办收养弃婴的育婴堂,校名“桐庐县第二小学”;1962年列为安庆地区重点小学,校名“枞阳小学”。1954年,县治重回枞阳镇,隔年改湖东县为枞阳县,拆陶公祠主建筑,改建县委机关干部宿舍;拆白鹤峰高级小学,建血防医院。陶公祠与白鹤峰古书院的样貌,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惜阴亭、洗墨池、陶公祠旁的陡坡,与其后约二里长的山道,千年来是进出枞阳城邑唯一长年可行的陆路。山道陡峭窄狭弯急,每逢雨雪霜冻,路行十分艰难,挑夫行人滑跌无数。龙桥人王东升,幼年家贫,读书三年,经营药材盈丰后,民国16年(1927),慨然捐银洋三千三百,凿坡为阶,并整修山道;在坡顶道旁建能避风雨的小憩亭,亭子呈长方形,足有二三间屋大,都是丈长二尺宽的巨型麻石板构成。那段山阶,邑人雅称之为“百步云梯”,清廪贡生龙桥张见田诗赞:惜阴亭畔路嵯峨,多少行人唤奈何;幸得一施锤凿力,令他险峻化平坡……。也许是感念王东升大手笔的善举,陶公祠小学大约是那时改称“百步云梯小学”的。在百步云梯的山顶,太平军与清军多次鏖战,死伤无数,最终败退。而1949年3月3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22军66师196团,与国民党驻军一夜激战,伤亡了100多人,才拿下百步云梯的制高点,解放大军就是从百步云梯浩浩荡荡开进枞阳老城的。大军渡江前,“百步云梯”削平降坡,大军的辎重和地方支前物资的骡马大车方可进城。1957年,山道始通汽车,坡顶建简陋汽车站,那是县城最早的汽车站。坡道六十年代初再降坡、拓宽时,拆去小憩亭,山道两旁逐渐有了人家。此后,山道又数次降坡拓宽才成了街衢。但数十年过后,老辈人仍称那坡道为“百步云梯”。那段坡道,堆积着岁月,层累着旧事,行走其间,总能真切地感受到历史深处的文化古风勃然扑面,那淡淡的幽思,浓浓的墨韵,在心底脉脉温存,浸润深邃;总会有记忆深处与千年遗存勾连的前尘往事隐约可见,魂灵一样挥之不去,警醒着身处尘世的邑生后辈,应如这座名叫“达观”的山峰,豁达坦然,从浮华喧嚣中缓缓归于平常。千年的历史古迹,没有经受住时光的冲洗,在风云巨变中消失,这是撕扯文明的一记硬伤。时光已然远去,记忆从未走远,那些古风雅韵的根脉,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情感,还在泛黄的诗书里,还在人们的心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