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铁木前传》书评——游离于时代边缘的人性

《铁木前传》写于1956年,孙犁在《书衣文录》中谈到:“后十年,又以此书几至丧身。”在文革期间被抄六次,有三次是由此祸起,《铁木前传》与那个时代的格格不入可见一斑。但在读者看来,这是一部在任何时代都散发着光彩的小说,其价值并不会因为时代的局限而被淹没。

不管是《荷花淀》还是《山地回忆》,孙犁的小说都带着一种浪漫主义的气质与风情,在解放区小说家中承续了现代诗化小说的传统。在《铁木前传》中,孙犁一如既往地延续了浪漫和诗意的风格,在娓娓道来的叙述中将读者引入小说的回忆世界。小说由童年的回忆开始,以青春的激情结束,浓郁的抒情性和细腻的景物刻画弥漫全篇。虽然作者说写到第十九章时大病,第二十章是在病中匆匆收尾的,此后想写后传无奈文革以及心力渐不足,但正是这样一种留有余地的结尾给读者留下了细细品味的空间,对于九儿、小满儿和六儿之后的人生境遇产生不同的遐想。

小说在平静的叙述中似乎有意将时间淡化,让读者用心去感受其中的氛围和情感的流变。然而细心的读者就会发现,小说中还是几个时间节点值得注意的:头一年黎老东和傅老刚虽受着旧社会的压迫,贫穷卑微,但情谊深厚;第二年麦熟,傅老刚把九儿一起带过来了;抗日战争爆发,然而并不影响两家的情谊,反而加深了六儿和九儿之间的感情;土改以后,黎老东因为是贫农,而且得益于几个儿子逐渐富起来了,这时候傅老刚带着九儿回来却受到了黎老东的轻视,两人关系破裂;村里已经有了互助组,并即将成立合作社,九儿和傅老刚是进步的,然而黎老东却一心想着发财,六儿带着小满儿跑车去了,九儿在月光下失落地结束。

故事的时间线不突出,但感情线却有两条。浮于文本之上的是黎老东和傅老刚的朋友情谊的变化,由共经生死到友谊破裂,是千百年来农民思想的局限性造成的,在翻身后他们自己也不免落入压迫阶级的窠臼,即使是对待好朋友也要拿出富人的派头来;另一条线埋伏于文本之下,即九儿、六儿和小满儿的感情线,九儿和六儿是童年时的伙伴,虽然作者对他们两人的爱情线不如六儿和小满儿那样热烈真挚,但也有一种淡淡的情愫,在经历了战争之后,临别时六儿的恋恋不舍以及九儿小声地对六儿说“我们还要回来的呀”,九儿看到小满儿的戒备以及六儿带小满儿走后九儿的失落,都体现出九儿对六儿的爱。正因为感情线的凸显使得小说的政治线反而被弱化了,四儿、锅灶还有干部成了第二层次的扁平人物,六儿和小满儿才是形象丰满,充满着自由人性的人物。

小满儿这一女性形象是丰满而复杂的。她在思想上落后,不爱开会,“夜晚,对于她,像对于那些喜欢在夜晚出来活动的飞禽走兽。炎夏的夜晚,她像萤火虫儿一样四处飘荡着,难以抑止那时时腾起的幻想和冲动。”她对于自由爱情的追逐也是主动的,与六儿的爱热烈而真挚。当夜深人静小满儿来到干部房里谈话时,“她的脸上的表情是纯洁的,眼睛是天真的,在她的身上看不出一点儿邪恶。”小满儿逃避开会的方式,体现了她身上的灵动和聪颖,以及还未被政治束缚、禁锢的自由与天真。我们不能评判小满儿和九儿谁对谁错,但小满儿身上的自由人性也绝不能被否认。

解放区文学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模式化,即二元对立,但在孙犁的这部小说中却很难见到二元对立的痕迹。作者对小满儿这一女性形象是充满着同情的,并不是通常小说中对落后分子的批判。如果有批判那也是对旧社会的批判,小满儿身上的不幸都是旧社会造成的,和她本身的人性无关,对于六儿和小满儿的分析,也应跳出二元对立的框架,在其身上寻找人性的色彩。而九儿所代表的一方充满着政治的朝气,所呈现的是作者对于新生活的向往。

这样一部游离于政治之外的小说自然逃不脱被批判的命运,但仍然掩盖不了这部小说中人性所散发的光芒。即使到了现代,《铁木前传》依然能和读者产生心灵的沟通,让读者深入孙犁所营造的诗意世界去寻找那自由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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