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学迅 | 交 公 粮

交 公 粮

文/丑学迅

“浩,快起来,一会你伍叔的手扶就来了!”急性子的父亲早已起床,来到我睡着的炕前喊着我的小名一阵催促。
“哦,我就起!”正在睡梦中的我一个激灵被惊醒,感应似的随声回话。
尚是黑夜里就叫醒我,其实这是白天下午父亲已经和伍叔说好,第二天搭乘他的手扶拖拉机去交公粮,不等天亮就得准备出发的。

今天大白天天气晴朗,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正是晒麦的好天气。刚一天亮,父亲就把门前的场面打扫干净,把晒干的麦子又一次装袋扛出晾晒,说是明天去交公粮,要确保麦子晒得干透,用牙一咬听着嘎嘣地脆响,而且还要干净得看不到杂质。按着父亲的安排,一家人开始忙碌起来,小妹两手张着袋口,母亲拿着铲斗从粮囤里铲粮装袋,父亲把装满的袋子往场里扛,我尚年少扛不起整袋粮,就和姐一块往外抬,弟则拿着木耙耙把倒在场里的麦子镂开,摊晾得薄厚均匀。

用大大小小诸如口袋、化肥袋子等装了十四五袋晾出去,用耙耙摊平镂好以后,一家人这才去吃早饭。接下来的晾晒就是每隔大约一个时辰,就去用耙耙将麦子镂上一遍,让炽热的太阳能够晒到每一粒麦子。镂麦时随时看有碎石土渣以及小秸秆,一同捡拾出去。直到下午三点左右气温最高时,把晾晒的麦子全起成堆,要开始呛麦了。呛麦是一种很形象的叫法,其实就和收割的麦子碾场过后的扬场一样,就是用木锨扬麦子,不过扬场主要是将麦糠扬出去,而呛麦是把经过扬场出来的麦粒再扬一次,去除其中未清理完的杂质,就犹如把不小心卡在喉咙的食物喷出去一样,在麦粒“唰”的一声落下的瞬间,遗留的麦糠随风被吹了出去,而麦子当中夹杂的多数小节杆之类的杂物则会喷向麦子落点的边缘。呛麦时还有搭伙一人手持扫帚清扫扬下来的麦子上残存的杂物,叫掠麦。此时正值西北风,父亲位于麦堆东南侧面北而立,向着东北方举锨扬麦,开始学着掠麦的我,在落麦处的西侧,手持扫帚跟着扬麦的起落,将落成半弧丘状上麦子里的杂质轻掠而去。因为我是初学,掠麦的节奏轻重总是掌握不稳,难免父亲的指指点点。呛完麦子,就开始将麦堆中心干净的麦子装进袋子,放置到前门道里,以便第二天交粮方便搬运。麦堆边上瘦小又多有杂质的麦子,则要经过簸箕和筛子一番耐心细致的拾掇,最后倒回存粮的仓里。

对于交公粮,可说是农村麦子收获后头等上心要了结的差事,家家户户都在碾场扬麦时就把颗粒饱满的麦子挑选出来,留置一边。等到碾场完毕,再把留置的麦子尽力晒得干透又拾掇得格外干净上交给国家。这份上交公粮的热心与认真,不仅源于农民对于这个国家的忠诚,更源于农民在土地下户后勤劳所获得的好收成,带给一家温饱无虑的好光景,发自内心感恩国家好政策的最朴素的情感。

不过,交公粮可不是一件小事。这不,鸡鸣刚过,父亲就把我喊起做准备,可明明说是第二天交公粮,那这半夜三点到底是归算在前一天还是后一天呢?因为农村人都是把天亮后才算作第二天的。虽说感觉有点怪异,却也只能如此,母亲已经生着灶火馏好了热馍,用刀剁碎了一盘芫荽青辣子,让我和父亲敢紧吃饭,母亲则在一旁用袋子装上印有毛泽东头像的瓷缸子、一双筷子和一小瓶咸菜,以及昨天蒸完馍后烙的大锅盔,这是为我们到庄里交粮时吃喝准备的。
刚吃完饭,就听见伍叔的手扶拖拉机“嘟、嘟、嘟……”开到门前的声音,我就快步去打开前门。手扶车上已经装了三家的粮食,大家一块帮忙将我家的粮食上拽下递装上了车,摆平码好,再用粗的麻绳把车上的粮食前后左右几道勒紧。又从家里找出一大块可以盖住车上粮食的塑料布带上,因为夏日多发猝不及防的雷阵雨,而交完粮的时点谁也不知道,所以就得有防雨的准备。收拾停当,所有要去的人就坐在粮袋上面,相互挨拢着用手紧扒着粮袋和绳子,在蛐蛐鸣叫的欢送里,在满天星斗的打量下启程出发。

去往庄里粮站的路可是二十五里的土路,虽说前两年路面被拓宽,但雨水的冲刷使得路面凹凸不平,黑夜里行进,开车人即使打开前灯,也得万般小心驾驶,因为手扶拖拉机只所以叫“手扶”,就是因为没有方向盘,全靠双手掌控着机车的手把维持车头的转向,稍不留神就会发生意外。坐在上面两米多高的人们,更是随着车身的咯吱摇晃,在颠簸中颤颤兢兢。好在走着走着天慢慢露出了曦明的微光,让怯怯的心有点松弛下来,等到了庄里街道,天已完全大亮,人们终于长舒一口气。

那时的庄里只有三条主街,一条由立诚中学门前穿过的老街,一条由陕西压延设备厂门前穿过的新街,和一条于镇中心南北纵贯连通这两条东西向街的街道。庄里粮站就位于老街与这条南北街相交的东南角,辖收多达五个乡的公粮。虽说天刚麻麻亮,由粮站西门排起两排交粮的队伍已经占据了这条南北纵贯的街道半壁江山,而伸向老街西向也排列了两列长达二百米的队伍,队列之间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仅能容身一人穿过,远远看去,满大街是高低错落的粮垛,粮垛间人头攒动。北关十字的街道两旁,瓜果摊和新鲜的蔬菜摊已是摆放停当,列队以待交粮人购买的热情。

走近细看,交粮的队伍九成都是架子车,因为此时的人们手头还很拮据,除了刚从土地下户时承继的一两台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之外,再就是个别胆大的人通过贷款购买的手扶拖拉机,农机的数量可以说搬着指头都能数得过来,更甭说高大上一点的四轮拖拉机了,所以交粮相距路远的就得提前半夜动身,一家人拉着架子车一路风尘仆仆,耗费两三个小时才赶到庄里,就连我们坐着手扶拖拉机也用了个一个多小时,只为一来趁着天凉少受点热,二来赶个大早抢先交完公粮,在午后两三点最热时能赶回家。听说排在粮站门口最前面的是昨天天黑前就赶到的,昨晚可是在自家的粮食上睡了一夜。

粮站七点准时开门,验粮开始,粮站门口的队伍开始按排列涌进院子。进了粮站院里,人们按所属的乡把粮食卸下来排放在对应的台秤前,随即将腾空的车辆从侧边的通道挪出院子,找一街旁的空地放好,留上一人看守。而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交粮的人使得排列的队伍不断延伸,直至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街道,一直排出了远边的街口。整个街上人声鼎沸,喧嚣不已,时不时传出因拥挤而意外磕碰剐蹭发生争吵的声音。

交粮的队伍在缓慢地向前挪动,太阳也越来越变得炽热起来,等待的人们戴着草帽似乎也无济于事,不断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攃着满脸的汗水,有的还手拿一页小竹扇摇晃着。一直等到十一点,我们的车才跨进了粮站的院子,粮站内到处是匆忙穿梭的身影,嘈杂聒耳,犹如火爆的交易市场。几家人赶紧把粮食卸下来,按各家的标记放在一块排好队,解开粮袋口,等待验粮员来验粮。伍叔将车开了出去,让他媳妇看守着。

验粮是间隔进行,验粮员用探粮的钎子随机插入你家粮袋的底部,察看采出来的麦样,一看颗粒饱满程度,二看杂质多少,三是放进嘴里用牙咬,看麦子干不干,随后决定麦子的级别和扣杂的比率。当然有的人是前些天晒的麦,中间经过了几天阴雨,因为保管不善而使麦子泛潮,验粮员会让交粮人把麦子拉回去。可若是交粮人离家实在太远,就想办法找人借块篷布,寻一块僻街晾晒,这样交粮就得耽误两天时间。还有的或是因为扬场技术不过关,也可能是人实在太粗心,收拾的麦子不太干净,验粮员会要求把粮食扛到粮站内的风机上去过风,将杂质过滤。过风,对于诸如我们沿山一带旱原村子的人来说是最不愿出现的情况,因为旱原一遇少雨天旱,常常麦粒瘦小,若是经过粮站过风,一百斤下来折损十来斤是再正常不过了,这对于刚刚能吃饱饭还缺钱花的农民来说,无异于剜身上的肉,很是心疼。所以人们多数是尽力在家里把要交的公粮收拾干净的,免得过风的事情发生。

验粮员一般一拨验上七八家,等过磅到最后一两家时,再开验下一拨。验粮员一边验粮,旁边开票的会把交粮人极其所在乡村的名字写上,再填上验粮员评定麦子的的级数和扣杂的比率,经验粮员签名后送到过磅处。过磅时监磅人在一旁监督读数,也防止个别人投机重复过磅,过磅人则将过磅重量合计后填入验粮票上,与监磅人一同签名后转入财务结算处。交完粮的人就在结算处等候领取结算发票,和扣除税负后的余款。

“过来了,验粮的过来了,敢紧准备好!”只见从前面探察情况的伍叔走过来喊到,大家都严阵以待。
不一会,验粮的就走到我们这几家的粮食面前勘验。还好,没有一家发生意外,全都通过,评定三级,扣杂两个点,大家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大家开始把袋子口重新绑紧扎好,等待过磅。随着我们前边人家的粮食开始过磅,我们的粮食也挪到了磅前。

“浩,我们过磅,你看好粮,别和别人的弄混了。”父亲郑重地向我叮嘱。
“哦,知道了。”我回道。
随着人家的粮食从磅上卸走,父亲他们立马一块动手把一家一家的粮食抬上磅台开始过磅。过完磅我搭手帮着把一袋袋粮食抬到各个人的肩上,将几家的粮食全都扛进七八米宽两檐瓦房的大粮仓。只见出进粮仓的人个个小步快跑,络绎不绝,粮仓里弥漫着呛人的尘烟,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其紧张激烈就跟冲锋打仗一般。粮仓里已堆起了三米多高的粮山,从粮堆坡下到粮堆山顶铺着一列三十多公分宽的木板,粮仓管理员要求人们扛着粮食顺着木板登顶倒粮。木板上到处散落着麦粒,行走在木板上必须千般小心,一不留神就会滑倒。当然也有奸滑看着爬坡吃力的故意中途摔倒,顺势将袋子的粮食倒掉,引来管理员的呵斥,不然谁还愿意努力扛上山顶呢?更有甚者,个别投机取巧的人借着仓管员瞄眼错过的间隙,倒粮时用抓袋角的手留存一点麦子,快速将袋子收起,蒙混出仓,交完粮后将几个袋子的残粮收拾到一起,到街上兑换一点西瓜吃。
交完粮正好到了吃饭时间,粮站也停止了验粮,我们几家人也一同来到结算处,拿上缸子去接上粮站便民供应的开水先晾着,然后从布袋里取出家里带来的锅盔馍,夹上辣子咸菜之类的吃了起来。吃完喝着水,等待一小时上班后结算处外边喇叭的呼叫。呼叫到谁,谁就去窗口领取交粮纳税的发票和结余的钱款。

等到两点,终于听到呼唤我们的名字,几家人就排队领取了钱票,满心欢喜地走出了粮站。手里有了现钱,可以到街北十字的蔬菜瓜果摊,买上一些既能切菜又能随手可吃的黄瓜与西红柿,再拎上一个解馋的大西瓜那是必不可少。随行的女人们,则去百货店买一些需要的针线之类的物件。随后伍叔拿起摇把发车,大家都坐上了车启程回家。人都说六月流火,此时的太阳更是白光酷烈,热蒸炉烤,大街上等待交粮的人们,简单的遮阳工具并不能提供给人们几丝阴凉,在大汗淋漓中饱受煎熬。我们庆幸来得早,能够早早交完粮躲过这难耐的热浪。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几十年过去,又逢六月麦子收获的时节,让人不禁想起这当年土地下户后交公粮的一幕幕情景,令人感慨世事沧海桑田的变迁。交公粮是国家实行的农民以粮食产出抵交需要缴纳的农业税,也就是交实物税。作为几千年的传统农业大国,农民以交公粮的方式托起了共和国工业发展的物质基础,为祖国的发展建设付出了艰苦的努力,可谓贡献巨大。随着改革开放后国家工商业的蓬勃发展,综合国力的快速提升,国家于二00六年取消了延续两千多年历史的农业税,让交公粮的一幕定格成历史的记忆,开启了中国农民划时代的新篇章。通过国家一系列以工促农反哺农业政策措施的实施,使得农业得以轻装进入发展的快车道,让农民不仅一心为更美好的日子而奋斗,也为中国人“牢牢地把饭碗端在自己手里”的担当,建设生态文明繁荣祥和的美丽家园,接续新的历史贡献。

作者简介:丑学迅富平桥山脚下庄里镇丑家村人,钟情于文字抒发浸透骨子里的乡土情怀,和那故乡所给予的坦诚淳朴而厚重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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