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看金瓶梅 | 第九回:世界是他们的
作者
刘洋风
这是一个众神陨落,英雄式微的时代。第九回的两件大事:潘金莲再嫁,武都头复仇,都充满着对落幕英雄神话的讽刺。
潘金莲与西门庆,也算历经坎坷,终成眷属。
婚礼有几分寒酸,“一顶轿子,四个灯笼,妇人换了一身艳色衣服,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抬到家中来。”词话本中,索性连这一身艳色衣服也无。
鼓乐是没有的,偷娶也好,计娶也好,要的是无声无息不为人知,哪怕“远近人家无一不知此事”。
潘金莲大概是不介意的,漫长的等待,灵前的交媾大概已经摧毁她对体面出嫁的期待,她更关心的是自己的下一个战场:西门庆的后宅。
潘金莲新居处意味深长。花园内楼下三间,“这地方只有一个小角门进去,院内设放一些花草盆景,白日间人迹罕到,极是幽僻。”
小姐书生后花园,后花园这个地方天然和情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怨不得杜丽娘的游园惊梦。
张竹坡点评的时候特特提醒读者“此回,金莲归花园内矣。须记清三间楼,一个院,一个独角门,且是无人迹到之处。记清,方许他往后读。”
潘金莲的住处对后面情节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过西门庆的初心只是为了隐蔽。
毕竟武二将归,潘金莲的住处自然越少人知越好。何况,彼时的潘金莲,美则美矣,到底也只是玩物,和西门庆的其他娘子比,还是差了些。
好在西门庆兴头还在,给潘金莲的配置还过得去。黑漆欢门描金床,大红罗圈金帐幔,宝象花拣妆,桌椅锦杌,还有春梅和秋菊两个丫头。
和卖首饰典房子的炊饼武大郎婆娘一比,这新簇簇金灿灿的姨太太生涯真是一个在地,一个在天。
从王招宣府到张大户家,潘金莲是见过世面的,女人间的争斗自然知道。
初进西门府的她,姿态很低,对月娘可谓极尽讨好。“每日清晨起来,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指,做鞋脚,凡事不拿强拿,不动强动。指着丫头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
这般做小伏低让月娘“喜欢得没入脚处”。
月娘是真的不妒,她看金莲“不想果然生的标致,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颇类似”我见汝犹怜,何况老奴”。
也许金莲的美貌卑微和弑夫的罪过让月娘觉得安全。
西门庆的小妾们也集体露了脸。
老二是李娇儿,昔日风情万千的清河县名妓,大概西门府的日子过于安逸了,“肌肤丰肥,身体沉重”。
老三是新娶的孟玉楼,老四是善于汤汤水水的孙雪娥。
夫主宠爱,主母偏怜,金莲小妾日子过得如鱼得水。
只是可怜风尘仆仆归来掀帘的打虎英雄武二郎,叫哥也不应,叫嫂无人理,迎儿一如既往,沉默的存在。
王婆确实如她吹嘘的那样,任武二如何盘问,回答的滴水不漏。
两边众邻舍见武二回来,先是且惊且惧,唯恐不肯干休的武二连累他们。后来听得武二放声大哭,又无不凄惶。
都是忙碌过日子的升斗小民,纵有几分同为草芥的怜悯心,更多的是唯恐连累自己生计的自扫门前雪。
与《水浒传》相比,武松的复仇显出几分荒凉。
打虎英雄面对的不仅是权力和金钱的网罗,还有市井小民平庸的日常。
《水浒传》中的私力复仇是克制而正义。四邻见证,录下王婆和金莲的口供。冤有头,债有主,奸夫淫妇人头落地,畅快淋漓。
第九回中武松复仇则左右支绌。
武大的阴灵,懦弱如故,一如生前,不过是告声苦罢了。
金莲踪迹难觅,何九闻风而逃,肯作证的郓哥,不过因着够三五个月盘费的五两银子和那一口出不掉的恶气。
武二一番奔波寻觅,最后打死了报信的李外传。正主西门庆,先是走到后楼躲避,后来从后楼窗顺着房檐,跳人家后院内去了。
后院,是《金瓶梅》发现并照亮的空间。
那里,有无数潘金莲之类的女性,她们穿着白纱衫儿,银红比甲,打着秋千,说说笑笑,暗中攀比。那里穿梭着薛嫂、王婆之流,絮絮叨叨,保媒拉纤。那里滋长着无穷无尽的虚荣嫉妒,那里也滋长着空虚单调和重复乏力。
这样的后院,让扛鼎之力的英雄也陷入泥沼,徒留下几分荒诞和无稽。就像鲁迅《奔月》中射日的后羿也受不了日复一日的乌鸦炸酱面。
不过英雄的传说还是在的,街上议论的人,都说是西门庆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