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处商榷
在澎湃私家历史以《安禄山到底有没有服散》为题发布,有删节,此为全文。
安禄山的研究,说是汗牛充栋或许都略显保守。作为安史之乱的主角之一,关于安禄山的种种研究,涉及政治史、民族史与宗教史,甚至在医疗史中也颇有篇幅。就职于北京大学文博学院的沈睿文先生新著《安禄山服散考》则是学界对安禄山的最新研究。此书分十一章,另有附录两篇,据绪言这是'一个杂色拼盘,将不同的碎片拼接在一起'。诚如斯言,全书涉及祆教、道教、医药、房中术、陵寝及政治史诸多方面,这个杂色拼盘通过安禄山为线索,勾勒了隋唐时期的一个隐蔽而极富趣味的物质世界。
全书在我看来其实可分四部分。前四章《身世》《斗战神》《金鸡帐与重床》与《莨菪子》,结合人类学、考古学及文献资料,在前人的基础上勾勒出安禄山利用自身粟特的种族文化与祆教因素如何将自己神话,把自己塑造成形貌源自希腊英雄赫拉克利斯的斗战神。第五章至第十章《助情花香》《安禄山服散考》《炼丹与服食》《善相的玄宗与禄山的痣》《厌胜安禄山》及《赐浴华清池》,通过考察安禄山的身体情况、唐玄宗对道教的沉溺与唐代房中术、炼丹术,认为安禄山晚年身体种种恶疾皆源自服散之故,而这根源则是唐玄宗沉溺道教,希望用服散及道教的厌胜之法控制安禄山。华清池在玄宗朝的重要性也源于服散之后的治疗。最后一章《陵墓》则是通过祆教葬俗与史思明墓形制推想了安禄山死后的归宿,与第一章《身世》遥遥呼应,将安禄山由生至死这一过程的种族特性展露出来。附录两篇《章怀太子墓壁画与李守礼》《唐章怀太子的两京宅邸》,围绕章怀太子墓与李贤家族宅邸变迁,钩稽李贤一系的道教背景与政治生态。
友人周君言:'安禄山真是个奇妙的存在,藩镇、丝绸之路、突厥、粟特祆教、佛教,现在又加上道教,各流派研究者都能在他身上抠出点有用的东西。'确实如此,安禄山的复杂性,虽不能说空前绝后,恐怕也是独树一帜了,玩笑来说,是大胖子肉多够分。沈睿文先生这部《安禄山服散考》可算是把安胖子身上已经被分割殆尽的肉又用剔骨刀细细清理了一遍。全书所涉领域基本涵盖了历史学、考古学的各个方面,又旁及粟特语等中古语言,从材料与视野两方面看都可谓富瞻详博,让我们有了一个从政治史的叙事之外观察安禄山、唐玄宗的生活的视角。书以《安禄山服散考》为名,实则可算是以安禄山为一珠链,将隋唐时期中西物质文化串联起来,让不会说话的考古材料讲述个体或群体的生命形态,让文献中看似无联系的内容通过考古材料的联系勾连出一个富有趣味的叙事。
孟子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释名》曰:'澜,连也。言波体转流,相连及也'。本书之澜之相连及,则是安禄山的服散。服散,是指服用五石散,也多用来代指服食丹药的,这是魏晋以来华夏士大夫的风尚,与自拟祆教斗战神的粟特人安禄山看似毫无关系。而沈氏通过安禄山身体病症的种种表现、唐玄宗所赐药物及赐浴华清池等记载,判断安禄山这一祆教高层也服食丹药,此行迹颇类唐士大夫。服散这一行为,在沈氏看来是安禄山接机亲近自诩为道教皇帝唐玄宗的一种方式,也是蕃将逐渐浸染华风的体现。服散须解散下石,不然就会出现严重的病症,如身体溃烂、目盲、性格暴躁等等。书中认为,安禄山似乎并不清楚如何解散,这导致了他最后的死亡。解散之法,唐玄宗十分清楚,也知道解散不及时会导致的后果。沐浴是解散方法之一,书中第171页提到'在天宝十四载,就在安禄山兵反前夕,唐玄宗赐书安禄山:'为卿别治一汤,可会十月,朕待清华清宫。'',沈氏认为唐玄宗对安禄山赐浴华清池,就是有解散的意图,同时也是一种对安禄山的控制,与赐浴华清池类似,书中提到唐玄宗给安禄山的赏赐中有不少解散的药物,诸如鲫鱼、桑落酒、马酪是针对服散后的下痢;清酒治疗石热;金石凌汤也是解散的重要药剂。同时玄宗还派遣药童昔贤子到安禄山宅邸煎药,沈氏认为这一方面说明安禄山对解散法不熟悉,另一方面也是'透露了唐玄宗并未告知安禄山解散下石去火毒的具体方法',其中或许是有玄宗通过解散来控制安禄山的意图吧。
正是通过考察安禄山服散的情况,沈氏展现了安禄山一方面在幽州利用种族特点与宗教宣传,自拟为斗战神,凝聚胡族;另一方面在唐廷利用服散接近唐玄宗并取得信任的双重策略。同时,也展现了唐玄宗作为道教皇帝利用道术来控制安禄山的企图,虽然历史告诉我们,这种控制并没有消弭安史之乱。
这里沈氏的论述中,有两个问题,第一安禄山真的服散了吗?第二,赐浴华清池是为了解散吗?
安禄山是否服散,史籍中并无明文,沈氏的立论依据基本都属于旁证。《旧唐书》中记载安禄山'以体肥,长带疮。及造逆后而眼渐昏,至是不见物。又着疽疾。俄及至德二年正月朔受朝,疮甚而中罢。以疾加躁急,动用斧钺,严庄亦被捶挞,庄乃日夜谋之。'《新唐书》《资治通鉴》及《安禄山事迹》中所载大体一致。沈氏以长疮病疽、目昏不见物及性情暴躁为安禄山的三个重要特征,而且这三个特征也都符合服散失节制造成的病症。只是,细细想来,难道只有服散失节才能导致这三种情况吗?或许还有另外的解释,即糖尿病。有论文讨论过安禄山与糖尿病的关系,可惜文章中语焉不详,没有什么深刻研究。沈氏也注意到了这篇文章,但认为唐人已经认识到了糖尿病,时称消渴症,并有《消渴论》一卷。史书中也记载了马周和邓玄挺得消渴症的情况,故而安禄山若是得糖尿病应该会写明。
不过,稍加注意,古人命名为消渴症的糖尿病,症状多为口渴多饮而体貌消瘦,看似与重达三百多斤的安禄山没什么关系,但这仅仅是糖尿病某一类特征,而非全貌。实际上越是肥胖的人越可能是患有糖尿病,得了糖尿病也不一定都消瘦,有种说法即减重就是降血糖。而且糖尿病也会导致视力下降(目昏不见物)、皮肤感染、糖尿病足(长疮病疽)等病症。糖尿病人因为胰岛素分泌迟滞造成低血糖同样会导致脾气暴躁。如此看来,说安禄山服散可以,那说安禄山是得了糖尿病也行。糖尿病中的2型糖尿病多是中年发病,似乎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史书这些症状多是指中年至晚年的安禄山。
前面我列举沈氏认为是解散之用的药物,但这些药物也颇能对应糖尿病的一些症状。鲫鱼、桑落酒与马酪,在沈氏看来是针对服散后的下痢,而糖尿病人容易出现植物神经紊乱也会导致下痢。金石凌一物,早就失考,它的作用也不仅是解散,实则沈氏书中第147页注2中就提及元稹《为令狐相公谢赐金石凌红雪状》,此状中说金石凌可以用来解暑,想想安禄山的体重,就知道解暑对安胖子而言是多么重要了。
其实,以上我论说安禄山是患有糖尿病也不过是推论,沈氏论安禄山服散也是推论。如果以推论来作为关键的论述,我想还是颇为冒险的。
抛开服散、糖尿病的纠结,我们再来看看华清池。白居易《长恨歌》中说:“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华清洗浴在唐人眼中是颇为香艳的。那三百多斤的大胖子安禄山在华清池洗浴真是如沈氏所言为解散吗?答案不像服散与糖尿病那么模糊,绝对是否定的。在此书中,沈氏常引医书来佐证自己的观点,但恐怕并没有细细看过,仅电子检索而得吧。如第171页引唐代医书《外台秘要》卷三七云:“凡药石发,宜浴。浴便得解,浴讫不差(瘥)者,乃可余疗。若浴不差(瘥),即得依后服葱白、麻黄等汤,诸随身备急药目新附。”沈氏径以此论华清沐浴是为了解散。然而,稍稍翻检《外台秘要》卷三七《饵寒食五石诸杂石等解散论并法四十九条》,里面大量是“急与冷水洗”、“宜冷水淋头并洗之”、“冷洗”、“淋以冷水”、“冷水洗”云云,全部都是要求用冷水沐浴。的确,沐浴是解散之法,但不是温泉浴。据医书言,五石散等诸石散服用后,会有石热,导致浑身发烫,这时候就需要降温,此时还用温泉浴解散,我想这大概算是自杀一种吧。
虽然有服散、糖尿病的两可推论与温泉解散的错误,沈睿文先生的这部书通过历史细节、考古材料,为我们描绘一个复杂、狡猾但也多姿多彩安禄山的生命形态,我想这就是一个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