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箱

王岩是一名人民教师。在学校里,没有人不知道王老师的大名。
王老师暴得大名的由来是大战水箱。他与水箱大战三天三夜的事迹在学校里口耳相传。人们见面就会问对方,你知道王老师大战水箱的事吗。就像连环画中某一集的题目,王老师大战水箱。或者章回体小说的题目,老师一战定水箱,学生万里赴戎机。
水箱在教学楼四楼养尊处优,这里通风良好,还有暖气,冬暖夏凉,从窗口可以望见另一栋楼与操场的许多新鲜事。比如哪个同学又因为迟到被批评了,哪个同学打篮球更胜一筹了,或者哪个同学带着女友去找隐蔽的迦南美地了。水箱一向以桀骜不驯著称。但不幸的是,它遇到了同样放荡不羁的王老师。
水箱常常漏水,有时候还漏电,通过水流,电也蔓延到水房周围,路过的人都被电到显出骷髅的形状,好像照了放射相片一样。大家都吃够了水箱的苦,一个老师一边颤抖着手一边说,我被电得心肝都在颤。现在手也还一直在颤。常常有领导说,不要靠近水箱。水箱是危险的。水箱看到人们都不敢靠近,心里却有些愠怒,想想吧,他们竟将它看成了一个危险分子,一个破坏团结与稳定的人,一个十恶不赦等待收拾的人。这它可忍不了。它生气地往外喷溅出巨大的水花,溅到过往的师生身上,将无数水花溅到教学楼的墙壁上,它愉快地发出了叫号的声音。学校总务处的老师与工人们都对它束手无策。只能静静等待它息怒,用亲密而谄媚的语言恭维它,安抚它受伤的心灵。好像太监伺候太后那样,帮助它疏通管道,好像是帮助太后梳头一样。因此水箱得了一个诨名,老佛爷。
那是某一天上夜自习时候,云朵遮掩着乌黑的天空。风也很平静。王岩去水房打水。水箱一直漏水,好像在默默垂泣。今日,老佛爷的脾气变得古怪,也许因为是春末,便有点伤春悲秋的情绪。温度也不正常,发低烧。王岩大吼一声,老佛爷倒很吃惊,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和它作对了。上次来维修的工人想要对它动手,被它用一道强有力的水柱子一直冲到墙上去了。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从不知道自己的威力一般,竟然想要挑衅它。老佛爷生气到涨红了脸。王岩先给了水箱一脚,说,这是什么水箱,竟然不好好工作。老佛爷忍无可忍,就在它准备发泄一通的时候,王岩把插头电源拔掉了,电关了,整个水房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水箱有些气馁,第一回合竟然落了下风,但水箱就是水箱,它很快就鼓起气来,喷出了愤怒的水柱,好像浮出水面的鲸鱼。王岩一动未动,他用一只手就挡住了它的水柱。老佛爷怒不可遏,它好像孙悟空一样展现出七十二般变化,一会变成鹞子,一会变成一支枪,一会变成寺庙。王岩则是二郎神,用头上的第三只眼很容易就看穿了水箱。精通七十三变的他相继变成了老鹰,大炮与他拿出堂吉诃德与风车大战的勇气,勇敢地与水箱展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斗争。他左手按住水箱,右手用力去锤它。为了不被淋湿,他跨到水箱上面,抓住水箱的头,往它身上抡拳头。好像武松打虎的样子。水箱被打得呜咽起来。他问水箱,敢不敢了。水箱说,大哥,我不敢了,快放了我吧。王岩才从水箱上跳下来,他的身上水痕并不很多,水箱上却满是被痛击的创痕。在水箱面前,王岩赢得了胜利。老佛爷筋疲力尽,不得不束手就擒。后来老佛爷一想起他,身上都害怕得发抖。
受学校的委托,王岩开展了一次战胜水箱的演讲。他在台上意气风发地介绍着自己战胜水箱的经历,他的声音响亮,整个讲堂都回荡着他的慷慨激昂的声响。水箱听得瑟瑟发抖。王岩还现场表演了脚踢水箱的绝技。他好像李小龙一般,飞到空中,接连踢了水箱三脚。老佛爷疼得哎哎呦哟地叫唤。现场观众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听到水箱如何受委屈,大家开始是大笑,后来有的流下了动情的眼泪。不过很快又被王岩生动的语言与丰富的表情逗笑了。王岩完全成为了众人瞩目的中心。他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一枚炸弹,不断地引爆着全场的气氛。
王岩因此被封为水箱杀手。他也因此收获了自己的爱情。一个曾经吃过水箱亏的女老师马玲向王岩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她对王岩说,你真是一个大英雄。王岩摆手说,举手之劳。马玲说,你为学校做了很大的贡献,我以前很惧怕这水箱,现在你让它屈服了,为了感谢你,我想请你吃饭。王岩说,这不算什么,吃饭就不用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不久之后有人就发现两人牵着手走在一起,似乎很亲密的样子。马玲还将双手挂在他的脖子上,好像猴子攀在树枝上一般。而有时候马玲则抱着他的腰,自己好像被拖住一样虬曲着身子跟在后面,两个人组合在一起,好像两头的半人马兽。
人们问王岩,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呢。王岩说不出来,他支吾着说,可能因为水箱吧。大家都笑。他们的爱情因此也被称为水箱爱情。
王岩通过水箱成功地抱得美人归。一时之间在校园里成为佳话。电视台还邀请他参加节目,请他介绍与水箱作战的方法。他说了一遍又一遍,镜头从他的脸上划过,他的嘴唇也几乎要被磨薄了。他说,我们首先要确定水箱的方位,水箱是非常灵活的,它具有很高的智商,我们不能按常理出牌。这样它就捉摸不透我们,想不出对付我们的方法。好几次,会场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还有许多听众上去献花。
与此同时,王岩还获得了事业方面的成功。家长们听闻王岩的勇力,纷纷托关系将自己的孩子送到王岩老师班里。学校也信重他的能力,让他做两个班的班主任。家长轮番给他打电话,或者是希望得到关照,或者是小孩感到委屈,或者单纯想要听一听他的话。他们说,王岩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
但班里有一个学生从来没有得到家里人的过问。家长会时候,他的家长也从来没有参加。不论天气多热,他都穿着长袖。有一天,学生去办公室对王岩说,我要退学了,老师。王岩吃惊地问,为什么。学生说交不起学习的费用。王岩说,家里很困难吗。学生低声说,我的妈妈离开了,爸爸被抓走了,我和奶奶住在一起,我奶奶没有钱供我念书了。他转身正要走,王岩一把拉住了他,说,不要走。你为什么要走呢。你可以再坐一会,和我说一说你们家的情况,我或许可以帮你想想办法。比方说,你的爸爸为什么被抓走了。学生说,因为他卖大麻吸大麻。他是一个瘾君子。他的瘾一发作就会打人,摔东西。他把家里的东西都变卖了,我妈就是被他气走的。王岩撩起学生的袖子,学生往后躲了躲,但王岩还是看到了他胳膊上的一道道伤痕。王岩说,没什么,一个人是不会被生活打败的,只要自己努力奋斗。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想不想继续上学。学生低头看看地面,又抬起头,说,想。那么,我来帮你想办法。你继续回班里吧。于是学生回到班里。王岩去找学校领导,领导问,他是一个积极上进的孩子吗。王岩说,是的,他是一个努力向上的孩子。领导转动椅子,说,你可以带他来,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一下这件事。王岩便将他带来。领导说,我和他单独谈一会。王岩走出去,将门带上。过了很久,学生出来。王岩走进去。领导说,每月由学校给他出生活费。校长和领导都鼓掌。王岩说,感谢校长,校长万岁,英明的校长,智慧的校长。我要给校长行大礼。校长说,不必行如此大礼。王岩匍匐在地上,好像瑟瑟发抖的昆虫。王岩站起来,对领导说,我不是为了自己,领导,我是为了这个孩子。一个主任说,我每年也要给他一些帮助。我们可以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校长说,是的,我们现在就缺一个孩子,我想要拥有一个孩子很久了。王岩说,那最好不过了。我现在就让他进来。进来吧。学生走进来,他穿着校服,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好像是想要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主任见了他,一把将他搂入怀中,说,好孩子,一看样子就是好孩子。校长也将他拉入怀中,说,我的心肝宝贝呀。好像贾母将黛玉拉入怀中一样。学生有些不知所措,他用手摸着自己的下巴,遮挡住自己半边的脸。半边的脸飞红了。王岩说,你要感谢领导啊,他们给了你读书的机会,你从此可以不必担心学习的费用了,你可以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让自己获得更多的机会,拥有更好的人生,你开心吗。学生看了看大家,有些害羞地说,我很开心。王岩说,那么,你欢呼吧,你应该张开双臂,拥抱你应该感谢的人,拥抱蓝天,拥抱大地。你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不是吗。但学生已经被校长箍住了,紧箍咒一样,箍得紧紧的,学生想要动一动,但校长沉迷在自己的拥抱中。王岩不得不提醒他说,校长,他快被你抱得晕厥了。
翌日,校长对王岩说,他真是一个好孩子。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孩子。我们昨天一起吃了饭。王岩说,感谢校长对他的关心与呵护。校长摆手说,这是应该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互相帮助。两人一起在林荫路走着,校长用胳膊搂住王岩的肩膀,王岩这时才发现校长是一个很高大的人,他的胳膊也很长,好像长臂猿。
学生后来成功考上了一所大学。但学生再也没有联系过王岩和学校的领导。王岩很纳闷地说,为什么他一次也没有联系过我,也一次都没有回学校来看看我们。难道我们不是亲如一家吗。王岩记得,他们有时候一起乘着雪夜去吃火锅的事情。他和校长、主任,还有学生坐在一张桌子周围,桌子上摆着挂在像是小黑板一样的板子上的鲜切羊肉,他因此称之为黑板肉,还有围在玩偶公主身上作为其裙子的一圈红白相间的牛肉,还有充满褶皱的筋道的毛肚,孔洞疏密有致的冻豆腐,如雪洁白的宽粉。一桶各样蔬菜,一桶菌类,橘子,茶壶。辣汤锅中冒着腾腾的热气,细小如鳞的水纹在慢慢翻滚。整个空间变得氤氲。他们好像坐在洞穴中的刚学会使用火的原始人,简陋的陶罐下面是点燃的柴火,水开了,原始人往里加肉。肉是唯一的蔬菜。肉的颜色慢慢变成粉红,沸腾是唯一的声音。王岩给大家倒上茶水,举起茶杯,对领导表示感谢。主任说,是学生让我们相聚,他是我们的纽带。学生的脸微微有些潮红,映在氤氲的雾气后面,竟然显得有些爱娇。校长蘸着小米椒吃了一筷子黑板肉,他缓缓地说,没什么,这是身在高位的人应该做的,越是站在高处,越应该想着身在下位的人。我这么说好像有点打官腔,但确实是这样,不能等着别人来寻求帮助,因为大家都有自尊,我们应该主动去帮助别人。主任也笑了,脸上的褶子集中在眼角,说,领导说得对,我们应该主动去解救那些水深火热的人们,让他们享受到真正的快乐。王岩将肉夹到学生碗中。学生的碗中空空荡荡,好像是乞丐手中的碗。你没有拿麻酱吗,去拿吧。学生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小料那里。王岩说,他似乎有些不大高兴。主任说,怎么会,没有人在吃喜欢吃的食物时候不开心。就像我,即使很不开心,但如果坐在喜欢的餐厅的餐桌前,我就会将所有烦恼抛开,大快朵颐。校长用筷子指点着锅里的肉说,你们快吃,我去看看他怎么了。校长将正在小料边盛小料的学生身边。王岩似乎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声,但听不清楚。周围食客们的声音太吵了,大家想要互相听清楚并不容易,除非对着对方的耳朵吼叫。你听清楚没有。我听清楚了。过了一会校长和学生回来了,学生的脸上好像还带着泪痕,在灯光与雾气之中,竟然显得十分妩媚。王岩觉得自己大概看错了。主任不知疲倦地吃着,他的嘴好像仓鼠一样可以塞进去比嘴多很多的东西。他的腮帮子鼓鼓的。好像将两面鼓绑在了脸上。到最后,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该走了。他们一起走出来,好像人类进化史一样,校长走在前面,主任走在后面,王岩走在第三位,学生走在最后。外面下着纷纷扬扬的雪。刚才就已经在下了,现在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走上去嘎吱作响。刚才,王岩透过窗户玻璃,看到雪在空中绘出不规则的线条。每一朵雪花都有自己的轨迹,就像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命运的轨迹。
王岩并不喜欢一直被同一个问题困扰,他只是偶尔想到那个学生,但事情多了就冲淡了。每件事情都在对他说,快来解决我吧。而王岩也掌握了可以同时做十件事的技能。有女子问他,你不是想要搞十个吗。他说,不是,我是说我要做十件事。
王岩和马玲每天很早就起床,即便是周末,他们互相说,该死的生物钟。马玲开车或者坐地铁去学校,而王岩则保持了自己的倔强,他跑步穿过健康街,去往学校。他的额头上流下许多汗,汗水沿着他的眼睛流下来,他的眼睛有些疼。太阳正慢慢地升上来。他迎着太阳,踏着大地,好像一个反向的夸父。马玲有时候开车遇到他,说,你为什么跑得比我的车还快,你是不是豹子。
每次跑完,王岩都会先压一压腿,他将腿放在公园的一根横杆上。努力地往下压,好像一个舞蹈家。马玲也会来这里和他汇合,好像两条溪流。两人手牵着手一起走进学校。两人先是去食堂,食堂是一天的开始,两人吃着点心,互相看着对方。王岩带两个班班主任,便吃两颗鸡蛋。而马玲只吃一颗,她总是说,我要保持良好的身材。马玲的身材很好,她的腰细得像是水蛇,走起来摇摇摆摆的,尤其穿着黑色旗袍时候,娉婷袅娜,好像要走入雨巷中去。好像一阵风吹来就会将她吹走。大家都很羡慕她的腰。马玲说,这也是有据可依的。当年楚王就喜欢细腰,宫里人便都用带子扎住自己的腰,为了让自己的腰变细,都饿得奄奄一息的。王岩说,那又何必呢。马玲说,因为美丽,每个人都追求美丽。
食堂的水箱也害怕王岩。王岩咳嗽一声,水箱就好像小狗一样呜咽起来。马玲说,你对水箱太凶了。王岩说,你之前不是害怕水箱吗。马玲说,我总觉得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现在都快要忘记了。水箱也有水箱的难处,不是吗,我们要有一颗宽容博爱的心。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王岩看着马玲,马玲有很多自己的想法。王岩感到一阵头疼。他用手捧着自己的头,说,马玲,你真是一个博爱的人。
马玲确实是一个博爱的人。她将街上看到的流浪猫、狗都带回家,给他们喂吃的,好像家里是粮仓。许多猫狗都如同领取救济的难民一样排队等待着粮食。她走到街上,身后便跟着许多猫猫狗狗。猫爬在她的肩头,跳到她的胳膊上,让她变得像千手千眼观音。她对王岩说,我们再买一套房吧。他问,做什么。她说,养宠物。那一段时间,家中到处弥漫着猫狗的味道。虽然她用很短的时间就教会了它们如何去厕所。一只猫蹲在马桶,一只猫跳下去按下冲水按钮。她还训练它们跳舞。它们围在她身边,听着她发号施令,好像僧人听大师讲经一样。王岩有些嫉妒地说,你和宠物倒是相亲相爱呀。马玲说,怎么,你觉得不合适吗。他忙说,合适,太合适了。他有时候也将学生领回家,他为他们做饭,他们围坐在一起,好像一家人的模样。学生们大口吃肉,大口喝汤,将碗筷弄得叮当响。王岩满足地看着他们。马玲却有些生气地说,为什么要为他们做饭。王岩说,我也想做一个有爱心的人。她叉着腰,将手指着他说,你肯定是喜欢其中一个女生,就把全部的学生都叫来了。王岩忙摆手说,怎么会,我是很能遵守教师规范的。
学校里有另一个老师张戈也喜欢马玲,他说,马玲的腰真好看,走路时候像柳枝在摆动,是不是观音菩萨的杨柳枝呀。他又说,马玲的脸也好看,好像一枚鲜嫩的桃子。人们问他,你想上去咬一口吗。他说,真可惜,她已经结婚了。人们说,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们互相喜欢,她可以离婚后和你结婚。张老师扼着自己的胳膊说,可惜我没有和水箱做斗争。一个说,你只要战胜和水箱斗争的人,就意味着你比水箱更厉害。你就是整个学校最厉害的人。张戈说,可是我有一些害怕。害怕被马玲拒绝吗,害怕王岩吗。张戈说,我有什么害怕的呢,我是一个无拘无束的人,如果我想要,没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如果有,那一定是我不想要了。大家都哄笑起来。
张戈开始了对马玲的凶猛攻势,他就像一个领兵打仗的将军,带兵来到坚固的城池之下,护城河中泛着银色的光亮,他们在五里外安营扎寨。养精蓄锐后便在天明开始攻城,使用云梯,攻城木,但每次都被城楼上的士兵击退。许多士兵都被铁蒺藜与滚石砸中而掉落下去。他们发出了啊的惨叫。有些士兵想要后退,张戈愤怒地站在中间,大喝一声,后退者斩。说着用剑砍了一个士兵。士兵的头飞出去,像是一个旋转的竹蜻蜓,一直在空中盘旋着。大片的血浆从失去头的胸腔中喷泉一样激射出来,好像绽放一场瑰美的烟花。血滴喷溅在他的身上。他怒吼道,杀。所有士兵便都冲上前去。
一连一个月,马玲的态度始终冷冰冰的,好像南极中最后一块融化的寒冰。张戈所剩兵力已经不多了,粮草供应也渐渐不足。他想要带兵回去,但一想到大家的嘲笑,他就难以抉择了。就在他喝了一晚上酒,准备撤离战场时候,马玲忽然像是有些松动的螺丝一般,对张戈说,我答应和你一起吃一顿饭。张戈十分兴奋,但又不想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说,好,今晚六点学校旁边朱家烧烤店见,怎么样。
她到朱家烧烤时候,看到他已经坐在了里面,正伸出手让她过去。她缓缓地走过去。他恭维她说,两天不见,你又漂亮了许多。她不在意地问,是吗,我倒并不很知道,我一点也不关注自己的外貌。张戈说,天气很热,一起喝一些凉啤酒吧。他不等她说话就给她倒了一杯。天气确实很热,她穿着白色半袖,外面罩着一层薄纱。她说,我们是同事,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张戈说,没什么事,我们先吃吧,最近总想吃烧烤,就约你来吃。她说,我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吃烧烤了。她边吃羊肉串边说。羊肉串的肥肉瘦肉相间,她将肥肉放在一边。他也拿起羊肉串大口吃起来,他说,好像再也吃不到小时候的味道了。小时候在夜晚的集市里,有摆摊烤羊肉串的小贩,将羊肉串放在明朗炙人的炭火中来回烤着,油滋滋啦啦地响,放上孜然与辣椒面,香味可以飘满整个天空。她听着他入神地回忆往事,总结说,小时候的味道确实是好的。张戈很快就喝完五瓶啤酒,而马玲只喝了一瓶多一些。张戈开口说话时候,嘴里带着酒气。他想要拉住她的手,但她很灵巧地躲开了。他又要去拉,但她的动作虽然并不很快,但每次都比他的要快一些。他抬起眼睛看着她,脸上红彤彤的。她说,你吃饱了吗。我们走吧。他说,我有一些话想说。她说,有什么话明天去学校再说吧。他深情脉脉地看着她,说,如果今天是世界末日呢。她说,怎么会。他不依不饶地说,我说如果,大家都会有很多没有来得及说的话,也会有许多来不及做的事。她说,当然是这样,不过留下缺憾也许会更好呢。有时候缺憾也是一种美。你看外面的月亮都升起来了,但就是缺一角。我们回去吧。张戈问,如果你丈夫问你去哪里了,你会说什么。马玲说,焦点访谈。什么意思。实话实说。
上班时候,张戈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忐忑,他仿佛感到王岩看他的样子也和平时不一样。他有几次想要主动坦白,但又心存侥幸。他不知道马玲到底有没有告诉王岩。如果没有而自己告诉那便是画蛇添足。不过即便他知道了又如何。他们毕竟是清白的。他是问心无愧的。他是一个身正不怕影子斜的人。如果王岩向他发难,他就可以和他决一雌雄,那时候他或许可以乘机击败王岩赢得马玲。但他转念一想,如果马玲不再是王岩的妻子,王岩离开了,马玲于他而言,还会那样具有吸引力吗。马玲现在之所以让他寤寐思服,很大的原因就是王岩。王岩有何种的魔力可以让马玲服膺呢,就因为水箱。不过水箱确实是一种非常难以战胜的事物。只有王岩具有这样的勇力。而如果他能从王岩手中夺得马玲,骄傲的马玲,魔鬼的马玲,那么他张戈岂不是有非同寻常的魅力。他张戈就是学校最有能力最不寻常最能爱的那个人。这个人不是学生,不是领导,而是作为普通教师的自己。张戈虽然还没有行动,却已经这样想到了。人们都需要幻想,他想,幻想可以使人忘却现世的烦忧,幻想可以让喜欢的人走入自己的梦中。
但王岩也闯入了自己的梦中,他好像拿着一把刀子,一把足以砍断钢铁的刀子,在梦中的月光中显得明晃晃的。张戈问,做什么。王岩铁青着脸,不说话,他挥动了一下刀子作为回答,刀将张戈的右胳膊砍断在地,噗嗤一声,血从胳膊中喷射出来,将王岩的前襟都湿透了。张戈疼得发不出声音,他含糊地说,有话好好说。但王岩不停手,好像王岩是一个得到指令的机器,他如钢铁般有力的手抓住了张戈,张戈一点也动弹不得。张戈时而又能够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一定是鬼压床,好像康复治疗一样,他努力用意志指挥自己的身体行动。他命令自己,动一动尾巴。为什么是尾巴。看来确实是梦,那么,就不必担心了,根据周公解梦,梦到被人杀还是好兆头呢。自己想要做的事一定会有好结果。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左臂也被砍去了,一种想象中的疼痛布满了他的心中,他想要大声叫出来,但发不出声音。梦是一潭没有波纹的水。紧接着,他的头也滚落到地上。他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残躯,血在燃烧,没有头的身体变成了刑天。他逐渐停止了思维。
其他单位听说了王岩勇斗水箱的英勇故事,其时全国都鼓励学习英雄,便纷纷邀请他去演讲。王岩一次又一次舌灿莲花地讲着自己的英勇故事。这样的故事在大家听起来,就好像是三元里人民英勇抗英一样,非有大气概大勇力者不能为。大家一次又一次地被感动,一次又一次地热泪盈眶。有的人听一遍还不够,要跟着他去听第二遍,第三遍。有的还为王岩录制了视频,传到网上去,当即成为全民热议中心,王岩变成了全国的英雄楷模。有人在街头看到王岩,就会抱住他的大腿说,让我嫁给你吧。
但王岩没有因为名气的增长而志得意满不可一世,相反,他感到有些苦恼,他不想要面对许多的记者,记者手中的话筒,后面的摄像机。他虽然认为战胜水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似乎还没有重要到这样的地步。他觉得他们都在制造一种皇帝的新装一样的假象。他甚至觉得有些悲哀。他拒绝了一些记者的采访,专心地备课、讲课。他希望过一种不被打扰的生活。但张戈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怪。张戈难道在嫉妒自己。王岩拍打着张戈的肩膀说,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是好同事。张戈点点头。他想着,王岩一定在威慑我,这么看来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思,我还是要慎重。
但正因了他以为的王岩的发现,张戈觉得如若顶风作案会更让人觉得兴奋。他不喜欢走寻常路,他觉得如果被人恨也许好过被人爱。他喜欢挑战别人,挑战可能与不可能。就像一个玩笑,但愿不是一个开得过头的玩笑。如果伤害到别人,他也会希望得到谅解,而自己本质上也是一个无辜的好人。
张戈,有人喊他。他回头看到一张巧笑嫣然的脸,是马玲。莫非她被他打动了。他走过去,她对他说,我想请你帮我一件事。他说,什么事啊,十件事我都愿意帮。马玲说,其实也没什么,真让人不好意思,还是算了吧。张戈说,怎么会呢,让我帮忙是我的荣幸,你尽管说吧。马玲走在前面,张戈走在后面,他们穿过广场与商城,走过公园与跑马场。来到一片人迹稀少的树林。她说,我想要尝试一些不一样的事。只要你愿意,只要你保守秘密。他看着脸色酡红的她,以及她周围树木萧萧的画面,风吹着碧绿的枝叶发出窸窣的声音,他感到激情在忘我地燃烧。他的本能在驱使着他,他应该做出和一个男子相称的事。但在强烈的欲望面前,他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冲动,好像看到完全的白雪而生出雪盲症。他不能让自己的引擎发动,他不再能运作自己的身体,他感到一阵凉意,全身仿佛都受了针砭。他感到一种强有力的力量在反噬着自己。她有些焦躁,说,你不是一直想要吗。他说,算了,我现在不想了。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我要的并不是你想要给的。你一定对我有什么误解。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越说越气愤,至少是自以为的气愤。他仿佛受到了很大的羞辱。他说着转身要走。一只乌鸦发出孤寒的叫声。
王岩问马玲为什么不接电话,她说手机没电了。王岩看着马玲,马玲也看着他。马玲眨了眨眼睛。王岩好像要说些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说。后来,马玲一直想要知道他说了什么,但他始终没有告诉她。
张戈没有走出树林,他迷路了,他走了好几次,每次都发现又回到了原点。他的手机也没电了,阳光变得晦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他想着,如果能走出去,一定要好好生活,做一个好人。他太累了,好几次想坐下来休息一会,最后他终于靠在一棵树上,半躺在地上,地上生着苔藓与菌类。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他被豆大的雨滴滴醒。然后是轰鸣的雷电。一道光射下来,一棵树被击倒在地,距离张戈只有两米。张戈本能地往后躲了躲。他的身边跳动着青蛙与泥鳅。张戈开始四处奔跑,他踏在泥泞之中,摔了两跤。他爬起来,借着闪电的光亮向前移动。但他的腿好像陷没的马蹄一样拔不出来了,是一个陷阱,他的整个身体都渐渐向下倾斜。他大声呼救,但没有人。他越陷越深,好像猪笼草中的昆虫。他的整个身体都陷入其中。他呼喊的声音被泥土吞吃干净。
王岩带马玲去看话剧,马玲感到不大自在,她留意到王岩一直在留意她。她的心情很糟糕,她不大想看话剧了,她说,我们走吧。他说,为什么要走。她说,我觉得你并没有在看话剧。我在看什么。你在看我。王岩说,我没有看你。我一直在看话剧。她忽然哭了起来,她用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好像要在他的脖子上荡秋千一样。他拍打着她的后背问她怎么了,她说这部话剧太感人了,主人公有那样丰富的感情,命运那样离奇多舛。但他知道她想的是另外的事情,她也知道他知道她想的是另外的事。但她不想说,他也不想问。在这一时刻,他们达成了情感与理念的一致。有些事情不说比说了更好。她将他抱得很紧,好像要钻进他的身体中去。
王岩依旧跑步去学校。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早上,但他总是想到晚上的情景,还带着乡村的气息,不间断的蛙鸣,间歇的狗吠,还有泥土在阳光暴晒一天后逐渐发酵的气味。也许有那么一刹,时空都被颠倒了。
马玲开车遇到王岩时,叫他一起走,他将额头的汗水挥舞到一边,继续努力向前跑着。他的小腿屈张有度,肌肉紧紧绷在外面,双脚如弹簧在地上上下蹦跳着,仿佛蜻蜓点水一般刚刚点到水上就又飞起来。双腿有力地迈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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