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云乡话书》引发的思考
《云乡话书》,邓云乡著,中华书局2015年4月第一版。
邓云乡先生(1924~1999)是著名的红学家、民俗学家,先后出版过的著作甚多,我曾经拜读过一部分,十分钦佩;但远远没有读全,例如我知道他有一部《水流云在书话》(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年版),亦称《云乡话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邓云乡集》之一)者,就仅闻其名而未读其书;此书近有中华书局新版校印本,赶紧来补上这一课。
云乡先生知识渊博,古今中外,无所不谈,原原本本,津津有味,我从这里学到了许多知识,引发了许多思考。其中最有兴味的,是他所谈之书的作者同他本人的交往,例如《枝巢老人及其著述》即为典型的一例。书话比较传统的写法是紧紧抱着某一书刊来谈的,这里有所解放和发展。
邓先生早年在北大中文系读书时,听过俞平伯老师的“杜诗研究”“清真词”等课,后来往来甚多;本书有一幅插图就是1988年他们师弟的合影,其文章中亦尝介绍及之(第279页)。书话中又提到他曾经送给俞老师一本俞樾老前辈的《曲园课孙草》——
我在上海旧书店,无意中用八角钱买到两本光绪十年刊于毗陵(即常州)的《曲园课孙草》,这是当年曲园老人专为平老父亲俞陛云老先生幼年编的八股文教材……我写信告诉先生,老夫子来信说:此书未收入《春在堂全书》中,他也没有见过这书,让我回京时带去,借给他看看。后来我将书送了先生,自己留了个复印件。(第287~286页)
《曲园课孙草》可算是中国家庭教育最著名的教材之一,对研究八股文亦极有用;接受这本教材启蒙的俞陛云先生晚年编写过教育孙辈读诗的《诗境浅说》,可谓先后交相辉映。
第一代俞樾、第三代俞陛云、第四代俞平伯,就这样由一部《曲园课孙草》贯穿了起来;后来俞家第五代的俞润民在《德清俞氏》一书也专门说起《曲园课孙草》和《诗境浅说》。这样的佳话代表了诗书继世、文化承传的中国传统,很值得珍惜。
《云乡话书》中谈俞平伯的文章最多,涉及俞先生的著作、诗词、书信、日记。娓娓道来,亲切有味。就老师的书写书话最容易文思泉涌,年纪大了以后尤其是如此。
本书中多有珍贵的材料,如《沈从文师的学术文章》一文顺便介绍沈先生在北大中文系教“现代文学选读及习作”一课时替学生改作文的情形道——
先生当时常在学生习作的稿纸缝中,再加两三行小字进去,字大小像芝麻一样,而且个个是工笔小楷。我第一次领回习作卷子,大吃一惊,珍重保留起来,一直到“文革”被抄家抄走为止。(第319页)
沈从文先生的蝇头小楷是很有名的,大约就是由改文章而改出来或巩固起来的书法功夫吧。我在北大中文系读书比邓云乡先生晚二十年,这时给我们改文章的是洪子诚老师,他倒不大在字缝里加进太多的小字去,只是文末的批语动辄数百言,令人读了不仅获益良多,而且非常感动,暗想文章是非下大功夫来写不可了。现在不知道情况如何,是不是还有写作课恐怕也都危险——肯这样来改学生习作的老师不可多得啊。
因为谈起沈从文的学术文章,邓先生就论文的模式发表了如下意见:
学术文章,有几种写法,一种是正式国际论文式,大一二三四,小一二三四,还有注一二三四,后列一大串作者、书名。读着前面的文字,还要不时去找后面的书名、人名,甚至附录、附表。读起来真是麻烦不堪,乐不敌苦,因之我很少读这种论文,也从不写这种论文。另一种是随文写出作者、书名及引文,再加以说明、解释、排比,以见源流,以明脉络,水到渠成,结论自出。这一种是读书笔记式的写法,如写得好,谈得有趣,使人读起来津津有味。知堂老人最善于写这种文章,我很爱读,也很爱照这样去写,但难的是条理和剪裁,如条理不清,剪裁失当,就容易使读者感到杂乱。(第320页)
他说沈先生的学术文章就不免“稍感欠于分明”。这种说真话的态度应当说正是尊师重道的表现。关于论文撰写两种模式的比较,这里立言相当全面公允。所谓“正式国际论文式”就是现在常说的西式论文,好是很好,弊端亦多,前些时且曾引起热烈的讨论;读书笔记式的写法颇适于写学术随笔,也可以用于写论文,但亦自有其局限。最好的状态是文武昆乱不挡;两手都很硬,虽不易至,心向往之矣。
如果说《云乡话书》还有什么不足的话,那也许是其中有些话说得不够准确,这大约是先生涉猎甚广,动笔极勤,挥毫及编集时不免有未及仔细核查之处。试举两个例子来看。
其一,在谈及二十四史时,先生说“'二十四史’在历史上,除《三国志》有裴松之注外,其他正史,都没有留下什么古老的'注’”(第7页)。这话难以接受,事实上《史记》有三家注(裴駰《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汉书》有颜师古注,《后汉书》有刘昭注,更有章怀太子李贤的注。这些注都比较古老,知名度也非常高。
其二,本书在谈及鲁迅时有这样两段话:
上月中旬,有幸在鲁迅纪念馆看到这些线装布套精美的影印《鲁迅辑校古籍手稿》,其中既有抄碑全帙,也有《中国小说史略》资料手抄各册,《嵇康集》手校原稿……(第268~269页)
据传三十年代初,鲁迅第二次回北平被学生邀往师大讲演,当时钱氏(玄同)是师大国文系主任,学生找他参加,他说只认识周树人,不认识鲁迅,其耿直之情,可以想见。(第271页)
这些话好像也都不那么恰当。《鲁迅辑校古籍手稿》凡六函,其中不收鲁迅所抄之碑,全是他辑校古籍的手稿。1932年钱玄同不愿见鲁迅,原因比较复杂,其中最直接的一条是1929年5月鲁迅第一次回北平探亲时他们曾不期而遇而彼此都很不愉快,所以这次他采取回避的态度——这是钱先生自己说过的(详见钱玄同《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参见顾农《鲁钱会》,《中华读书报》2015年7月15日第7版)。
《云乡话书》这一回重新出版属于遗著新印的性质,编辑工作做得很仔细,较之2004年版的《邓云乡集》大有进境;而原文中诸如此类的问题,自不在校改的范围之内。作者已成古人,近亲以外的人大抵无权改动原文,一般只能加注说明,而且也只限于那些非指出不可的问题。提出比较麻烦一点的问题来讨论以供读者参考,应当是书评的任务。不过现在肯做这种微观批评的书评似不多见。
新本《云乡话书》为中华书局新出之《邓云乡集》中的一种,印订甚佳,赏心悦目。据腰封介绍,这一套书包括邓先生的大著十七种十八册;这里有我过去读过的,也有未读过的,大可趁此机会好好地来充一下电,温故知新,一定能有不俗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