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湖小小斜川考

大明湖小小斜川考

侯林 侯琪

济南作为自古以来的园林城市，美如罨画，然而，在历史的过程中却有不少园林湮灭无存，且府县志中亦无记载。许多年来，我们依据府县志和明清别集，深入发掘，索隐钩沉，写成《济南园林六十家》。今在风香历下推出，期与读者诸君共享。

大明湖南门 侯莉摄影

写下这个题目，便不由得百感交集。

大明湖南岸有稼轩祠（辛弃疾祠），如果要问稼轩祠的前身，济南人一般都会知道，那是李公祠（李鸿章祠堂）。

如果要问李公祠的前身，便是这“小小斜川”了。而这一点，济南则少有人知。

辛稼轩纪念祠，其前身为李公祠，李公祠前身为小小斜川

小小斜川引起笔者的注意，是在八年前。

那时，笔者从刚刚买到的岳麓书社出版的《何绍基诗文集》里，见到不少写小小斜川的诗作，它们都是写给小小斜川的主人、也是建造者牛仲远的。

看到之后，笔者不由大喜过望，因为要写作《济南园林六十家》，这小小斜川是绝对回避不了的。

然而，想不到，此后对于牛仲远的寻找，竟是如此的漫长，而且，艰难。

之一：寻找牛仲远

斜川，古地名，在江西星子、都昌二县县境，濒临鄱阳湖，风景极为秀丽。晋代大诗人陶渊明曾游于此，作《游斜川》诗。后遂以此泛指游览胜地或隐士居所。

小斜川，宋代大文豪苏轼之子苏过移家颍昌，营湖阴水竹数亩，名为小斜川。自号斜川居士。并名其所著曰《斜川集》。

大明湖南门湖边景致

牛仲远敢以“小小斜川”来命名自己在大明湖上的园林别墅，足见他对于自己潇洒居处的自豪与信心。

确实也是的。

笔者见过许多描绘小小斜川的诗作，其醇美清雅之风味自不待言。

然而，见过如此多的作品，却不认识他的主人，这又好不令人懊恼也！

牛仲远，他的大名到底是什么呢？

可以说，不知道他的大名，你对他便始终是一无所知。

为了礼貌，古人不像今人，他们平时都是以字号相称谓的。

见过道咸（牛仲远是道咸年间人物）年间许多有关小小斜川及其主人的诗作了，他们的称呼都是一律的牛仲远、牛仲远……

这样的日子一转眼就是八年。

终于来到了谜底破解的一天。

近日，笔者在道光年间曹州知府陈光绪的诗集《拜石山巢诗钞》中，意外发现了一首游济南龙洞的诗作，几位宦居济南的官员们也参与了游览，此诗的标题里便将牛仲远的大名透露出来了：《腊八日王侣樵上舍、叶芸士大令圭书、子佩孝廉圭绶昆季，招同何地山丈、牛仲远翰鉁、朱文卿彦华两明府游龙洞山》。

书影：陈光绪《腊八日王侣樵上舍、叶芸士大令圭书、子佩孝廉圭绶昆季，招同何地山丈、牛仲远翰鉁、朱文卿彦华两明府游龙洞山》

牛仲远翰鉁，原来，牛仲远的大名叫牛翰鉁。

明府，一般指县令也，于是又根据这一线索，匆匆打开宣统《山东通志》职官志，查找县令一栏，得到信息如下：

牛翰鉁，字仲远。直隶大兴人。道光十三年任聊城县令；十四年，莘县县令；咸丰三年，齐东知县；五年，改郓城；六年，清平县令，改高唐州知州。

继续查找牛翰鉁任职的州、县志书之职官志，竟一无所获，不独生平，甚至连他的功名（如举人、拔贡等）也无所知。

还是先记下为我们破解谜团的人物生平事迹吧。

陈光绪（1788——1855）字子修，号石生。浙江会稽人。道光十三年（1833）进士。十五年后任山东观城、冠县等县知县、武定府同知。道光十九年升曹州知府。写诗勤勉，性好游览。著有《拜石山巢诗钞》八卷。

辛稼轩祠堂西院停云堂

之二：牛仲远（牛翰鉁）事迹与个性考

本来以为找到了牛仲远的大名，他的生平事迹便会自然而出了。

谁知不然。

其功名，茫若烟雾；其家世，其秉性爱好，一无所知。忙活半天，只是得到一份他在山东从政的履历表而已。

好在，他有自己的朋友圈。笔者从他的朋友圈里，反而获知其他一些不为人知的重要信息。

先来认识一个人。

鲍瑞骏（1808——1883）字桐舟，号渔梁山樵。安徽歙县人。道光二十三年（1843）举人，咸丰五年任邱县、馆陶知县，调黄县知县（八年）、长山知县，官至候补知府。工诗，亦善书画。著有《桐华舸诗钞》等。

这鲍瑞骏在济南有家，而且就在大明湖上。他所写大明湖景致之诗作甚多。他吟咏自己在大明湖上的居处是：“居近诗人白雪楼，门开又对百花洲”（《秋夜读李沧溟集，作此吊之》），由此可知，诗人居处在百花洲附近，距离小小斜川近在咫尺，此人或为牛仲远之常客吧？果然，他写有《湖上过牛仲远故居》一诗：

半湖荷叶乍浮时，驻马柴门听子规。

高阁尚思邀月处，何人重唱冷香词(仲远有《冷香集》)。

莺花荏苒西堂梦(仲远因悼兄致疾)，绿竹荒凉北海卮。

惆怅断桥斜日外，一株新柳绿参差。

(清刻本《桐华舸诗钞》卷二)

书影：鲍瑞骏《湖上过牛仲远故居》

据鲍瑞骏《桐华舸诗钞》所注，鲍氏此诗写于辛酉即咸丰十一年。作为牛仲远的好友，他曾经登上小小斜川的高阁，举杯邀月。由他的诗里，我们得知，牛仲远是一位诗人，且撰有诗歌专著《冷香集》，由诗集的名字可以想见，牛氏欣赏并追求的是冷艳清雅的美学风格。牛仲远有兄长，且与兄长手足情深，因兄长辞世而备受打击，并因此罹患疾病，导致“绿竹荒凉”，甚至闭门谢客。

谈到牛仲远的诗风，其好友、济南书院山长嵇文骏有诗赞曰：“公笔太雄奇，吾气空俶傥”（《秋初仲远刺史招同人小小斜川雅集，何子贞太史和前韵见示，予亦继作，并简崇雨舲中丞》），由此可知，牛诗冷艳雅致中不乏劲健雄奇之风骨。

另，牛氏似乎对仕宦升迁兴趣不大，对官场做派有厌恶之意。其友人称其“约客不约当道官”、“乐得夸张真率会”，可以为证。（见何绍基《李仲衡招同嵇春原、彭雪嵋、牛仲远为消寒雅集，初九日初集于仲远小小斜川，余适于初八日南行。十一日敖阳值雪，小诗奉怀》）

之三：小小斜川的建成时间与结构

（1）、小小斜川的建成时间

小小斜川是咸丰七年（丁巳，1857）秋冬之际建成的，其见证人为其好友何绍基。

自咸丰六年至咸丰十年，何绍基应山东巡抚崇恩之邀，来到济南任泺源书院山长。在此期间结识了牛仲远并成莫逆。咸丰七年三月，何绍基由济南至京都，直至九月二十六日方由都门返回济南。此后，何绍基与山东布政使吴廷栋相约游龙洞佛峪，寄诗送侄女香云出嫁。直至十一月十一日，何绍基作《十一日走访牛仲远新居，适主人他出，次日见示小小斜川八咏，依韵奉和》诗，谈及自己走访牛仲远之事，并称小小斜川为“新居”，此可见小小斜川建成于咸丰七年秋冬之际，盖无疑也。

稼轩祠东侧山东省图书馆奎虚书藏

（2）、当时大明湖上最华美之屋舍建筑

何绍基写有《十一日走访牛仲远新居，适主人他出，次日见示小小斜川八咏，依韵奉和》八首（以下简称《奉和小小斜川八咏》），其第五首云：

沿湖绝少野人庐，比拟江乡景不如。

难得新居生面出，也教妇子识樵渔。

诗后有笺注，称：“大明湖左右，绝无好屋舍，予尝以为怪。今得小小斜川，当有继起者矣。”

由此可知，小小斜川作为“新居”，开了大明湖的“新生面”，它当为当时大明湖上最为绮丽耀眼的建筑了。

（3）、小小斜川的园林结构

谈到小小斜川的内部结构，今天，我们只能根据诗歌中的一些描写作一粗略还原。

其一：三面环水，可系游船；亭台楼阁，美如罨画

牛仲远好友嵇文骏有《咏牛仲远小小斜川并蒂莲（四首）》，其二云：

回环三面系渔艭，罨画亭台曲录窗。

好是荷花真世界，飞来水鸟总成双。

嵇文骏还有诗咏小小斜川道：

湖畔日欲低，桥西景逾敞。

荷芰正扶疏，亭榭何高朗。

（《秋初仲远刺史招同人小小斜川雅集，何子贞太史和前韵见示，予亦继作，并简崇雨舲中丞》）

此又可见，小小斜川不惟三面环水，且占地面积颇大（“景逾敞”），而其楼台亭榭不惟如罨画美丽，亦颇高敞明朗有气势。

嵇文骏还曾将小小斜川比拟为“泊鸥”：泊鸥者，言其为水上世界也。

其二：园林中特设有观景高台，观山望水，令人陶醉

何绍基《奉和小小斜川八咏》之四：

沙边隐隐露平台，俯瞰全湖亦快哉。

结构是谁新粉本，乘闲随意打门来。

又，嵇文骏《牛仲远刺史湖上新居（四首）》之二：

为看山色起平台，雨后登临亦快哉。

红闪断霞鸦背影，尽拖岚翠入城来。

嵇文骏《牛仲远刺史湖上新居（四首）》

小小斜川之内所建高台的妙用，一是俯瞰全湖碧波万顷，二是远观青山苍翠。美景在眼，何绍基将其比作画家之“粉本”，而嵇文骏则称其如同“尽拖岚翠入城来”的“红闪断霞鸦背影”一般，更显诗人慧心所在。

之四： “小小斜川”之审美

(1)、一湖秋水万荷花

小小斜川三面临湖，有“一湖秋水万荷花”之美誉。

嵇文骏有诗：

鹊华桥畔好移家，杨柳依依绕岸斜。

从此吟魂寄香国，一湖秋水万荷花。

（《牛仲远刺史湖上新居》四首之一）

小小斜川所在的鹊华桥畔，历来为风景胜地，尤其夏秋之际，烟柳拂水，红荷飘香，宛如仙境。嵇文骏说：聪慧文雅的“吟魂”牛仲远在这芙蓉香国里安家，每日里面对着“一湖秋水万荷花”的美景，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小小斜川尽得大明湖上风景之妙,即便是在冬季,亦有独特风味.如何绍基诗所咏:

应门应是故人家，几曲通幽径不斜。

信手推窗鸥鹭起，夕阳如雪满芦花。

(何绍基《奉和小小斜川八咏》之四)

书影：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钞》

（2）、湖西小憩似渔村

文人雅居，要的不一定是豪华，而是味道与诗境。嵇文骏《牛仲远刺史湖上新居》四首之二云:

湖西小憩似渔村，曲榭疏篱半水痕。

花外晚风人不见，夕阳渔网晒当门。

小小斜川不惟有曲榭疏篱、渔网当门的田园渔村味道，而且有游船。所谓“买得渔舟一叶轻，飘然云水乐浮生”，另外，牛仲远还豢养仙鹤，所谓“幽琴老鹤伴相羊，抱膝真堪世味忘”（何绍基《奉和小小斜川八咏》之六），此乃都市里的世外桃源，其潇洒自在毋庸细表。

（3）、琴尊盛一时，风月应无两

小小斜川最为醉人的，是文人的风月雅会。

罗致名贤，赋诗邀月，是小小斜川的雅会颇具一时之盛。嵇文骏有诗云：

此是神仙居，合署清虚榜。

短窗压豆棚，深柳垂渔网。

溪云不送迎，野鹤自来往。

出树矗高台，傍花具幽桨。

琴尊盛一时，风月应无两。

作诗告坡翁，何时契仙赏。

（《秋初仲远刺史招同人小小斜川雅集，何子贞太史和前韵见示，予亦继作，并简崇雨舲中丞》）

明湖夏荷

“神仙居”，当是友人的共同看法，不是毫无依据的浮夸。何绍基也有诗：

故人湖上住，相招游渺莽。

澄澄莲子湖，小小斜川榜（顷为仲远题“小小斜川”匾）。

稚藕香出泥，纤鳞活脱网。

登台亦超然，遐目纵一往。

鹤群远近山，雁声来去桨。

蛾月才一钩，渔火忽三两。

同心有四坐，各自成孤赏。

蛾月，娥眉月也。南朝梁何逊《七召》：“俄而夕鹜东返，落日西悬，绮霞映水，蛾月升天”，此等美景，也就小小斜川这等佳处堪当。而由诗中得知，“小小斜川”匾，正何绍基所题也。

咸丰八年夏日，小小斜川长出了一株并蒂莲，引得诗人们诗兴大发。牛仲远有同乡兼好友吴载勋，字慕渠。咸丰三年武城知县，六年任济南府淄川知县，后调曲阜，咸丰十一年升济南知府。

吴载勋作《生查子题牛仲远并蒂莲图》：

打桨弄鸳鸯，飞入荷花去。缱绻结同心，朝朝复暮暮。

仲子谪仙才，好句清如露。留得并枝莲，恋此双栖处。

由此我们知道，牛仲远不惟是一位富有才华的诗人（“谪仙才”），还是一名画家。只是可惜，其诗集作品于今片纸无存了。

书影：何绍基《咏牛仲远小小斜川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