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冥冥之中】◆金利
作者简介
冥冥之中
适应你命中注定的圆境,爱你命中注定所要遭遇的人,但是要真心地爱。
——玛克斯·奥勒留《沉思录》
我走在空旷的荒野中,近处有几棵低矮的树,错落着。雨水把整个大地都浸润透了,踩在脚下松软,像铺着一张野兽的皮。天上的乌云阴沉,乌云和乌云相互靠近,炸裂。乌云之中夹杂着闪电,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划破乌云。雨水打落在我的雨伞上。我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雨水顺着向下流淌。在我四周形成一道屏,将我与这个世界隔绝。
我的手机响了,是罗娟打来的。
罗娟说,你在哪?
我说,我在荒野。
罗娟说,荒野?去荒野干什么?
我说,出来透口气。
罗娟说,我给你说件事情。
我说,什么事?
她说,罗大海自杀了。
自杀?
听到“自杀”两个字,感觉雨下的更大了,雨点像冰雹,有力地砸在雨伞上,雨伞被雨滴砸得坑坑洼洼,我害怕把雨伞砸碎,让我在这荒野之中,无处躲藏。我找了一个靠近树的位置,换了个姿势站立。罗娟说,其实,我知道这种事不该找你的,可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还能找谁了。我说,他怎么死的?吃的安眠药,罗娟从牙缝挤出几个字,像金鱼冒了一个泡,悄无声息。我说,即使不是因为咱俩的关系,我跟他也是很好的朋友,碰到这种事,作为朋友我也会帮忙。我说,罗大海现在在哪?罗娟说,在殡仪馆。我说,好,我马上过去。
罗大海是我前妻的弟弟(罗娟是我前妻),我跟他算是很好的朋友,我比他大十几岁,我们能聊得来。当年,我跟罗娟结婚的时候,他们全家里都反对,只有罗大海极力帮我,最后,这段婚姻却草草收场。
罗娟说,你最近挺好的?
我说,还行吧,只是睡眠不太好,经常半夜醒来。
罗娟说,跟冯梦霞怎样了?
我说,还行吧,她打算跟我签一年的协议。
罗娟说,这个女人有手段。
挂断电话,我回到车里,启动车子,朝殡仪馆方向驶去。我给冯梦霞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要去殡仪馆。她说,谁死了?我说,我前妻的弟弟,我要去守灵。她说,要照顾好自己,困了就睡一会。我说,好。
在殡仪馆,我见到了罗娟,还有她的父母。我们大概有一年多没见面了,从离婚以后就没再联系。我走向前,跟罗娟打了个招呼。罗大海静静地躺着。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大概是半年前。
他刚从北京回来,有一天晚上,给我打电话,说心里烦,让我陪他出来喝酒。喝酒时,他告诉我,在北京呆不下去了。上次拍电影赔了一百万,这几年攒的钱,全赔进去了,还欠了六七十万的债。他在外人看来确实不务正业,浙大计算机系毕业,本来有很好的发展和选择,他非要搞艺术,拍电影。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在给一个导演写剧本。我说能挣多少钱,他说十来万吧,已经给了四万,剧本改了七八遍,烦死了。这个导演是沽名钓誉,根本不懂电影。我问他跟潘婷怎么样了,他把烟点上说,过不下去了,打算离婚。一个月前她把孩子打掉了,搬到她父母那里去住了。我没再说什么,把剩下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说,回去吧。
我跟罗娟说,让她父母先回去吧,我陪她守夜。她点了点头。她母亲可能因为太伤心,眼睛低垂着,始终没抬头跟我说一句话,也可能是因为我跟罗娟离婚的事情,记恨我。反倒是,我跟罗娟现在成了比较好的朋友。不做夫妻更容易相处,不再相互抱怨,相互指责。似乎更能看到对方的优点。白发人送黑发人,我问罗娟,墓地选好了吗,罗娟说她父母打算把他海葬,免得每年难过。他父母心里对我肯定有怨恨,觉着罗大海在世的时候,我没有劝劝他,是我把他带坏的,总想搞什么艺术电影,异想天开。
最终,他崩溃了。
罗大海从北京回来以后,整日在小区里闲逛,有一天,他在路边看到一只流浪狗,全身脏兮兮的。他把它抱起来,回家洗澡。随后的日子,带它散步,陪它发呆。他们像是夫妻。后来,流浪狗不见了。罗大海找遍了整个小区也没找到,他到处张贴寻狗启示,还是没有找到。他很失落,从那以后,变得更加颓废了。
送走罗娟的父母,房间顿时变得安静了。我坐在沙发上,抽烟。罗娟蹲在墙角,目光呆滞。我说,别难过了,过来坐着歇一会吧。她说,好。缓缓地站起来,走到沙发边,坐下来。回头对我说,今晚我守夜,你回去睡吧。我说,我陪你。她说,那就辛苦你了,我去买份盒饭吧,今晚先凑合吃一点,她起身对着我说。过了一会,冯梦霞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说,忙完了吗?我说,没呢。她说,你累了就睡一会,别熬太晚。我说,好。她说,你胃不好,照顾好自己,我说,好。她又说,你跟罗娟在一起,你们俩不会……我说,你小心眼了不是。她又说,我才不吃醋呢,她如果喜欢,我就让给她,我才不稀罕呢。我说,真的?她说,你敢。我说,逗你呢,我从离婚就没跟她联系,放心吧。我问她,你妈好点了吗?她说还是那样,医生给打了一针安定,睡着了。她又说,我想看看罗大海。我说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她说,不,我想看。我拗不过她,给她拍了一段视频。视频中,罗大海静静地躺着,纹丝不动。我发过去了。她没再回消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过了大概半小时。她说,我想你。
那天,我第一次去荒野,荒野是一条通往陌生的路,这条路通往无尽的陌生。我被深深地吸引进去。我在斜坡的草地上躺着,竟然睡着了。在睡梦中,我梦见自己穿过一条狭长的小路,石板路上刚下过雨,两侧的墙,雪白,前后无人,让我想起顾城的《小巷》:
小巷又弯又长
没有门
没有窗
我拿把旧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睡醒了,已是傍晚,我回到家,冯梦霞做好了晚饭。我走到她跟前,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吃饭的时候,我对她说,我找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一片荒野。她说,在哪?我说在崆峒海附近。她说等有机会带她去,我说,好。我又问,你妈好点了吗?她母亲患有老年痴呆,经常胡言乱语。有一次给她打针,她对大夫说,你们不要以为我会怕死,来吧,你们都来吧,你们拿我当小白鼠做实验,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早就看透了,我累了,我要去天堂了,我要腾云驾雾,好凉快,我快死了,快死了……但是也有清醒的时候,清醒的时候会问冯梦霞找到男朋友了没有。我说你怎么回答的?她说,没有。我说,为什么不告诉她有我了。她说,你?转头瞅了我一眼,我现在不确定能跟你过几天,万一告诉她,你再不要我了,到时候,我说那你打算考察我多久啊,她说,边走边说吧,看不了那么远。每次说到结婚,我们总是不欢而散。她不是小三,我跟罗娟离婚后,我才认识的她。
吃完盒饭,我问罗娟,你没给潘婷打电话吗?她说,没有。我说要通知她的,毕竟夫妻一场,至于她来不来,是她的事情,但总归要通知她的。罗娟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欲言又止。她说,我没有她的电话。我掏出手机说,好像我有,我就在手机通讯录里搜索。我说,你打吧,我打不合适。我把潘婷的电话读给罗娟。罗娟拨通了电话说,罗大海出事了,你如果方便的话,来一趟殡仪馆吧,说完把电话挂断了。
当年潘婷跟罗大海私奔的时候,义无反顾。她喜欢罗大海的才气,觉着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潘婷相信他。为此,她跟家里人断交了。在北京的那段日子过得苦,她做过好多工作,服务员、车间工人、办公文员。而罗大海一直在追逐自己的导演梦。后来电影赔了,欠了太多外债,整日被逼迫还债,无奈,他们仓皇回来了。
回来以后,虽然日子能清净很多,但是潘婷变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安慰罗大海,变得淡漠,后来有一次意外怀孕流产,回了娘家,就再没回去。这期间,罗大海打过几次电话恳求她回来。跟她保证以后找个工作好好过日子,不再拍电影。潘婷只是淡淡地说,这是你的梦想,你放不下的。你的所有心思都电影上,我受够了。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潘婷来了,穿着一双尖尖的高跟鞋,水泥地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在走廊发出清脆响亮的回声。我出来,单独留下潘婷跟罗娟呆一会,我靠着门,把门带上一点。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潘婷没哭,也没有对罗大海说什么。大概过了一刻钟。潘婷走出了房间。说,我回去了,转头走了。罗娟没送她。她转头对我说,真狠心,一点眼泪也没有。
罗娟跟我说,潘婷又怀孕了。我说他们不是离婚了吗?她说,是。那次潘婷去罗大海的出租屋拿自己的行李,那天他们又发生了一次。我问,你父母什么态度,她说,他们很想把孩子生下来。但是潘婷的父母坚决不同意。我说,也是。罗娟说,我父母的意思是,把孩子生下来他们养。
夜深了,隔壁的房间一群人在打麻将,发出哗啦啦的声音。灯光昏暗,死着的人活着的人,在此刻链接在一起,各自的姿态。他们偶尔发出哀叹,偶尔发出冷笑,完全无视死者。仿佛他们不是死了,是喝醉睡着了。只有他们是醒着的,也或许知道他们死了,只是无声地对抗,让打麻将对抗着死的寂静和恐惧。我讨厌这个声音,我又渴望这个声音,仿佛是人间的声音,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或许罗大海也喜欢吧。他经常会走着走着,到了菜市场,可回来的时候却两手空空,忘记要买的菜。或许本就不打算去买菜,只是去体验,去经历这充满烟火的菜市场,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此刻,正是那些买菜做饭的人,忙碌了一天,喝了一瓶啤酒,美美地坐在麻将桌前。麻将桌支在简陋的走廊,来来往往的人只能侧身经过,有的提着芹菜,有的挎着背包,有的抱着孩子。他们没有丝毫厌恶,反而会停下来瞅一眼,或者指手画脚。
我跟罗娟各自蜷缩在沙发上对付了一晚,我本来就失眠,一整夜没睡好,脑子像高速行驶的火车,好多片段像潮水一般涌现在脑子里。
我带了一本书,我走到哪里总会带上一本书,用来打发时间,这次我带的是刘亮程的《捎话》,我随便翻开一页开始读。“今天西昆寺外的诵经声和哭声压住了乌鸦的鸣叫。寺院门口聚了一摊驴和人。绑在驴背上的死者被抱下来,平方在铺开的麻布单上,有上百个,都没有头,脖子上面盖着一方白布。行像队伍静悄悄停住,昆门徒们手持法器,口念昆经,绕着满地的死者转圈,人群跟着转圈,驴也跟着转,天上黑黑的鸦群也在旋转,嗡嗡的诵经声旋转向上,漫天乌鸦啊啊地叫魂,库转得头晕,感觉自己的魂也升了天”。迷迷糊糊我竟然睡着了。
各种梦,都会把我从梦中惊醒,有时候梦见屋子坍塌了,有时候梦见翻船了,有时候梦见失足掉进悬崖,惊奇一身冷汗。不过也有是温馨的梦,有一次竟然梦见罗娟了,在一个公园的亭子里,我远远看到她,我刚要过去打招呼,一个小男孩跑到她身边,她已经有孩子了,不是我的。我不该去打扰她,我边转身离开了。我上车以后,她竟然坐在车上,她开始极不情愿的,这一次比以往的都顺利,她的脸红晕,她说,水乳交融。
一大早,我和罗娟准备送罗大海,既然决定海葬,我们就选择在崆峒海附近的海域。潘婷没来送最后一程。罗娟也没让她父母来,毕竟年龄大了,怕他们受不住。
忙碌完,近中午了。罗娟对我说,赶紧回家睡一会吧。昨晚肯定没睡好。我说,行,你要节哀,日子总要过下去,回去多陪陪你爸妈。她没作答,点了点头。
回到家,冯梦霞已经回来了,坐在沙发上。我说你怎么回来了。她说回来冲个澡。我说,好。她说,你也冲个澡吧。我说,行。我脱下衣服,走进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冯梦霞一直盯着我看,我说,好看?她说,好看。我穿好衣服走到沙发边,跟她并肩坐着。她说,你昨晚给我发的视频,我看了好久。我想对你说,我们以后好好的,无论以后怎样,要珍惜现在的每一天,我说,对。她又说,我想跟你做爱。
大概过了一个月,一天中午,我正在写作。罗娟给我打电话说,潘婷打算把孩子生下来。我说,好,挺好的。
挂断电话,我穿好衣服,下楼,开车。我准备再次去那片荒野,进入荒野的母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