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志:奶奶家的蒜面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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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家的蒜面条儿

文 | 李学志

风在田里打过几个滚,麦子就扬花了。麦子灌完浆,布谷就来了。布谷一喊,太阳就回过神来——天就热了。蒜薹净了,蒜骨朵却肥了起来。奶奶笑眯眯地从篮子里掏出几头,额头的汗滴莹莹亮:晌午吃蒜面条儿吧?

奶奶的话里飘过藿香叶的清香。

系着花围裙的奶奶,从面缸里抓面——一把面就是一个人的饭量。多饶上一把,指不定谁吃不够呢。清水淋到面里,一个一个坑。淋均了,轻轻地揉拌,濡成了面絮。白糯糯一片,蜷着、抻着,一簇簇,密如葱花。

走,轧面条去。奶奶端着面盆,后面跟着我们姐妹仨——奶奶就是我们的“佘太君”。村里有一家置办了人工面条机,轧出的面条,瓷实又劲道。

面条机吱扭吱扭响,我摇着木把手。奶奶添的面絮从银色屉子上溜下去,泻下来,瀑布一样的面片,缓缓地流淌,堆叠成一方绸缎,敦实而有弹性,小手禁不住想去摸摸。 头遍面疙疙瘩瘩摇完,累得我猫起腰喘息。

奶奶紧了紧螺母,二遍面要再薄一些,轮到大妹了。她叉开两脚,男孩子一样两手攥紧摇把抡起来。吱嘎嘎的吟诵里, 乳色的面片欢快地涌了出来,堆泄在地上——白亮亮的月色,新鲜而明净。

三遍面,看小妹的喽。薄纱一样的面云朵般飘落下来,薄亮爽滑,仿佛风一吹,它就会飘起来。

面条刀安上,面条就要出炉了。一根根玉帘子似的,被奶奶的手牵出老远。奶奶的手高高挽起,轻轻一拽,一把面条便乖乖搭在了面盆上——梳着马尾的小姑娘似的。加上旁边扎发辫的三个,一共四个。

奶奶看看面条,又看看我们说,谁端着回去?

我们仨一起回答:我!奶奶笑了。

做浇头(卤),奶奶像在开中药铺:葱姜蒜、小茴香、藿香、五花肉、青笋、豆角、西红柿、腐竹、木耳、黄花菜,一样一样摆在了盆里、碗里、案板上。

“刺啦”一声,肉丁下锅了,一股白烟,翻腾着热腾腾的香气。大黄猫喵喵叫着来回寻觅,引得小狗、小鸡也来凑热闹。又是“哧啦”一声,奶奶的菜丁下锅了——红的、黄的、绿的,如同五月的田野,黄的油菜地,绿的麦田,红的野花儿。水添上,一场淋漓尽致的大雨,山野沸腾了,响着遥远的诗经里的欢歌——仿佛千万只鸟虫的盛会。

“噗噗”的水汽里, 奶奶捋着日子,讲起她年轻时候的故事——十八岁之前没进过厨房,家里的丫鬟做得一手好面;结婚后第一次做饭,忘了添水,篦子馒头都烧得焦黑;土改后又赶上饥荒年,她才跟村里的婆婆们学会了做面,春天的汤面,夏天的蒜面……奶奶的声音在灶火的闪烁里停息下来,煮面的锅“突突”顶着锅盖催叫了……

“蒜!”奶奶的声音隔着窗棂,有些闷。我们仨急急跑回来,手里攥着蒜骨朵。

老大剥皮,老二捣蒜,老三打下手。“笃笃”的捣蒜声里,喜鹊落在了枣树上,一言不发——和去年那只一模一样。浓黏的蒜泥,正在妹妹的节奏里,变软变细。加点盐 ,汁液更沙,蒜的香味挠痒了鼻孔,禁不住一个喷嚏,嘴就乐开了花。奶奶瞅瞅说,香油,醋,放上。

热面捞出过冷水,高高堆在蓝边瓷碗里,奶奶浇上一小勺蒜汁——“黑妮子,白妮子,泼你一头蒜汁子。”我们全笑了。

一遍浇蒜汁,二遍浇肉汤,三遍摆一层青翠欲滴的黄瓜丝,嵌着一小撮鲜嫩嫩的荆芥叶——奇异的清香扑鼻而来,裹着雨露的清润。吃上一口,劲道里有绵软,酸爽里有香辣。青笋的清软、藿香的奇香、木耳的筋弹、黄花菜的“咯吱”脆、肉丁里的绵香,让舌头一时迷了方向,呆呆地忘记了归路,被牙齿咬了一口才回过神来。

奶奶说,牙齿馋了,想吃肉了。咬舌头的咧咧嘴算是回应。却也不舍得放下碗,在“滋溜”的蛰痛里,又挑起一筷头面条……墙外有人探出头:“二奶奶家的蒜面条儿就是香。” 奶奶笑着起身招呼,树荫在日头地下蜷得还剩一点点。

辣得满头大汗的我们终于放下了碗筷——肚皮滚圆。扛了两大碗面条儿的妹妹得到表扬:将来准长成细条条的大个子——后来,真的应验了。

在蒜面的香气里,麦子熟了,草籽熟了,小蚱蜢、小蟋蟀快乐地过着一茬又一茬的日子—— 奶奶的蒜面条儿喂养着一个又一个葱郁的夏天。直到叶落了,风疾了,奶奶的头发白了,我们飞走了……

拄着拐杖的奶奶会在电话里催我们,榆钱结了,槐花开了,回来吧!刚下河堤,就看见奶奶站在油菜地边等候,额头上闪着汗珠,笑容里折叠着整个春天的期盼——奶奶的笑声,云雀一样轻盈。

院子里飘着葱香,奶奶的小菜园移到了院子里。蒜苗、香菜、青笋……奶奶说,晌午吃蒜面条吧?

一把干挂面,一把青蒜苗,我告诉奶奶,等着啊。奶奶看着我们叮叮当当地切剁炒炖,眼睛睁得老大,她的孙辈做的浇头不再是一大锅烩菜了:三杯鸡、糖醋鱼、排骨汤……再摆上冷碟炒菜,满满当当一大桌子。面条分放在小巧玲珑的碗里,浇上蒜汁,精致得谁家小媳妇儿的。奶奶新鲜地看着七八个菜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盅蒜面,发出感叹:现在的人真会扑腾。可奶奶还是习惯用大瓦碗盛面,把喜欢的菜都浇上,掺在面里吃,说香得很。

有年奶奶大病后馋蒜面,吃后却又吐了。看着我们手忙脚乱地收拾,奶奶像做错事的孩子:“唉!真是不中用了……”奶奶低下头去,目光黯然——那些氤氲着蒜香的日子打着旋就从奶奶留恋的目光里头也不回地走了,带着奶奶攒下的笑声越走越远,只留下孤独的奶奶在原地小心翼翼地算计着余下的光阴——每一天都精贵得像是最后一天。直到有一天,光阴再也带不走奶奶的一声叹息,奶奶和她的蒜面条,在我们渐行渐远的日子里,渐渐成了一份孤单的回忆。

一路上遇见过各种面:拉面、烩面、热干面、炒面、炸酱面、打卤面、冷面……却从未寻到过蒜面条儿或捞面,也许是大蒜的口味儿较重,也许是很多人不知晓这种面的做法。

可是蒜面条儿的香味却总在记忆里挥之不去——那麦浪里的蒜地,那布谷的歌唱,那如啄木鸟般捣蒜的笃笃声,奶奶白衬衫上淡淡的藿香味儿……

什么时候还能吃上一碗老家正宗的蒜面条儿——清清爽爽,如风过村庄。什么时候能带着儿子品尝一下,讲给他蓝边瓷碗和蒜面的故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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