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爹娘】妈的名字是哪几个字?默默地想想吧……妈老了,可能自己都忘了,但咱不敢忘。她是咱妈。

晓霜·等风来

侯德云 ,我的兄长。

十几年了,他评论过我的小说,我叫他“侯兄”,但我们却只在某次浩大的笔会上远远地见过一面,连握手的机会都没有。感谢互联网。 侯兄有代表作《谁能让我忘记》,我第一次接触他的作品,是读《二姑给过咱一袋面》 ,然后,这个人和这个人的文章,便谁都不能让我忘记。

“天下爹娘”创办,文友圈发了微信,不久侯兄给了我两篇文章,一篇写爹,一篇写娘。我当时便迫不及待地读了,之后有时间就打开文档读一遍,像饿了要吃饭,也像被清空的硬盘想要数据。

不过,是否将这篇文章推荐给大家,我还是犹豫了很久,也征求了团队小伙伴们的意见,毕竟这篇文章的确很长,似乎不适合这个“快时代”的“碎片化阅读”。但最后,大家还是建议推送,只因为我们必须坚守创办“天下爹娘”的初心。

此刻,我还想对打开这篇文章的朋友说:默默地想一下,您是否还记得母亲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如果您记得,请写出来,哪怕只是用食指蘸水在桌上写出来。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妈的脑子不太好使,有某种程度的智力障碍。我能明显感觉出来。

这一点跟爹完全相反。爹算是精明人,很多事,轻重缓急,都能掂量。妈不行。妈最大的难题是,遇事,不知如何是好。

妈也是我的心病。我从小到大,没有明显感受到母爱,这不是心病是什么?

妈的晚年


文 | 侯德云

妈一辈子只能做简单的家务,或者跟家务相关的事。洗衣,做饭,喂猪,捡草。她很少到生产队干活。她不适合在人多的地方出现。在人群里,她是被嘲笑的对象。她无力抗拒那些嘲笑。她连钱都不知道大小,怎么能不被嘲笑,又怎么能抗拒那些嘲笑。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不出门,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待在家里,能做简单的家务,就行。爹大概这样想过。

爹一辈子,心病很多。妈是他的心病之一。

妈也是我的心病。我从小到大,没有明显感受到母爱,这不是心病是什么?

关于妈的早年记忆,都是些琐碎小事,切成大块的腌萝卜条,剁猪食的声音,唤鸡的声音,拉风箱的声音,或者生哪个儿子的气……这些,没意思,我不想说。

只想说,她的晚年。

妈在院子里哭

爹的后事办完,妈以后该怎么办,是个大问题。几个兄弟商量这事。结果,“轮流伺候咱妈”成为主导意见。这意味着,妈得离开她的老屋,在五个儿子家轮流住。为此,兄弟几个还郑重签订了一个协议。

我没参加那次家庭会议,提前扔下话,不管商量的结果如何,我都同意。

在协议生效两年,或者三年之后,我接到大哥的电话,说,咱妈这两天不痛快。就这一句,我心里咯噔一声。我知道,有麻烦。

我总结出一个规律,老家的电话,多数是有麻烦才打,没麻烦不打,报忧不报喜。报忧,还不直接报,很委婉,很淡定,让你觉得,问题不大。实质上,问题比你想象的,严重得多。这种事,我经历多了,变得很敏感。

接到大哥电话,我一下猜到,妈病了,病得还不轻。

赶紧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大哥说,妈在院子里哭。

我心里又咯噔一声,赶紧说,送医院检查一下,看看怎么回事。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赶往殡仪馆的途中。单位里退休的老先生去世,上午开追悼会。我不去不行。老先生有品有德,跟我的关系也很密切,怎么着,也得送送。

心里有不祥之感。大哥的电话,来得不是时候。

中午没吃饭,去银行取了些钱,往老家赶。一路心情沉重。

走到半路,给大哥打一个电话,说我在路上,妈怎么样?没想到,大哥说,咱妈没事了,你回去吧。

怎么就没事了?奇怪。那时候,老家的事,常常奇怪,弄得我心里咯噔咯噔。

大哥说,上午,谁谁回来一趟,跟妈说了几句话,妈不哭了。

这里,我只能说“谁谁”。下文,我还会说“谁谁”。但这谁谁跟那谁谁,可能不是一个人。至于到底是谁谁,读者不必知道。

不哭,就是“没事了”,奇怪的逻辑。

十二点半,或者更晚些时候,我回到老家。

到皮口镇时,我给妈买了一箱牛奶,两种“补品”,还有一兜子水果。不久,电视新闻说,我买的那个品牌的牛奶,有严重质量问题。

进了家门,大哥说,你买东西干什么?

每次回家都会遇到这话。可以不搭理。

妈坐在炕上,靠着窗台。原本,她是面朝窗外,我进屋了,她才转过脸。

我说,妈,现在感觉怎么样?

妈答非所问,说,都是让那个鬼气的。

“那个鬼”,是指谁谁。这时候,我不想追究这事。追究也没用,我不能把“那个鬼”怎么样。

大哥插话,说他上午给那谁谁打电话,那谁谁竟然不接电话。这里说的“谁谁”,就是“那个鬼”。

我问妈,到底是哪儿疼?

妈抬起一只手,往自己身上指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疼,还喘不上气,都是让那个鬼气的!

是胸部和肋部疼。看样子,病得不轻。

这时候,四哥也赶过来。我说,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又对妈说,咱去医院好不好?

都不吱声。不吱声的意思,一种,是默许;另一种,是不同意,但不好公开反对。妈不吱声,我明白,是想去。家里的事,她没有发言权。现在是她的事,她也不发言。

赶紧去医院。就近,去皮口镇医院。先检查一下再说。

妈在医院里骂鬼

到医院,挂急诊。好一通检查。初步结果是,高血压,很高很高。赶紧开了降压片,含服,先把血压降下来再说。另外还怀疑,是冠心病。究竟是不是,需要进一步确认。

过程很繁琐,一项一项,上楼下楼。妈行动不便,上下楼需要很长时间。别说有病,没病,她也快不起来。那年,她八十四岁,体重二百斤以上。你想想,怎么快得起来?

这期间,大哥开始发表对医院的看法,说,这里的护士,服务态度不好。

这话我听不进去。我心里堵得慌,一是不知道妈的病情到底怎样,二是我自作主张来医院,谁谁和谁谁都不知情,将来恐怕有口角。这是个问题,得做预案,别把事情弄得不可开交,让屯里人笑话。

拧着眉头想,如果住院,费用不多,我全部承担;如果费用较大,我承担大部分,小部分由其他各户均摊;如果……

我的预案还没有完全做完,检查结果出来了,怀疑成为事实,医院要求马上住院。那就马上住院。

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大哥递给我一张绿色小本,我看一眼,是《农村合作医疗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妈的名字。有这个证,住院费,可以报销一部分。当然,办这个证,也需要每年交点钱。

安顿好住院的事,已经是黄昏。我把随身携带的钱留下来,对大哥四哥说,伺候咱妈的事,你俩多费心,我得赶回去,明天还要开会。

大哥四哥都说,放心吧老五,你忙你的,咱妈又不是外人。

老家离我所谋生的小城市,只有五十公里左右的路程,来回方便。我想,有什么事,一个电话,我会很快赶回去,不碍大事。

回来,心不在焉。一天至少两个电话,问情况怎样。回答,恢复很快,一天比一天好。

但有一个问题,大哥四哥没法解决。妈天天在医院里骂“那个鬼”,怎么劝都不听,天天骂。

我不知道妈跟“那个鬼”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也不想知道。

第三天下午,我再回老家,直接去医院。住院时,院方说了,“先住三天看看”。现在是需要“看看”的时候,看看到底怎么样了。

进病房,看见妈坐在床上,挂着吊瓶,跟身边两个中年妇女,谈论“那个鬼”。大哥也在,躺在旁边一张病床上,疲惫不堪。

妈看见我,不说话。笑。一个中年妇女说,你是老五?我笑笑,说,是。那妇女说,你妈说了,你是好儿子。我没吱声,还是笑。这回是苦笑。

大哥从病床上坐起来。我说,你回家休息吧,一会儿老四过来,我们俩在这里。

大哥拽拽我的衣袖,把我叫到走廊,小声说,老五,咱妈的医疗费,不能由你全部承担,你不要再说这种话。

我想起来了,住院那天,临走,我确实对大哥四哥说过,医疗费数额不是很大的话,我全部承担。

我瞥了大哥一眼,没说话。

大哥又叮嘱一句,千万别再说,听见没有?

我想,关于医疗费的事,大哥四哥在这几天里,肯定有不同的想法。或者,是谁谁有什么想法。

送走大哥,我向医生咨询妈的病情,医生说,没问题,今天可以出院。

但不能马上出院,还有一个吊瓶没打。打完再说。

我回到病房。妈还在跟两个中年妇女谈论“那个鬼”。妈说,我的病,都是那个鬼气的。

我对“那个鬼”的故事不感兴趣。正好四哥到了,我拉他去外边的花坛边,坐下来抽烟。

四哥说,老五,咱妈的医疗费,不能让你一个人拿。

怎么又提医疗费的事?奇怪。这里边有勾当。

四哥说,你四嫂,也是这意思。

我明白,再坚持独立承担医疗费,我至少会得罪三个人。此前,出钱不讨好的事,我做过不止一件。后悔药,没处买。这回不能再傻。

心里拿定主意,嘴上不说。我把话题岔开,问,这三天,谁来看过咱妈?

四哥说,晚上我跟大哥轮换,白天,大嫂,你四嫂,三嫂都来过,还有邻居,也有不少人来看。

我问,谁谁没来过?

谁谁,这里是指我们家的“那个鬼”。

四哥说,来了,没到医院,在我家。

我心说,既然来了,不到医院,什么意思?什么东西?

继续抽烟,聊天。四哥突然聊起妈的私房钱。

四哥说,妈的自留地被开发商征用,补偿了两千块钱。这钱由你四嫂保管。现在有人说闲话,惦记那钱。

四哥说,你四嫂要把这钱交出来,不想再保管,闹心。

我有预感,可能,很快要召开家庭会议。

妈的私房钱

果然,办完妈的出院手续,回到大哥家,发现该到的人,都到齐了。兄弟五个,每家都有代表参加。连远在蚂蚁岛打工的三哥,也回来了。

是召开家庭会议的架势。开吧,开。

妈的表情不对。让她出院时,她的表情就不对。是不愿意离开的样子。可医院不是久留之地,不离开怎么行?

都坐好,却都不说话。这种沉默,我习以为常。每次家庭会议,都有一个静场的过程。

四哥坐在外间,也就是厨房,我喊他进来,他不进,说,能听见。我明白,今天会上要发言的,是四嫂。

二嫂三嫂缺席会议。这也正常。

我点一支烟,打破沉默,说,我把咱妈住院的情况说一下。

老二接口,你说一下吧。

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先介绍病情,再说费用。费用主要是,门诊费,检查费,住院费,加在一起,两千三百元,都由我垫付,也都有据可查。各种收据都一式两份,一份,交给医院的“合作医疗室”,等待报销。大概能报销几百元,具体多少,说不好。

说完这些,我特别提到大哥。说感谢大哥给妈办了合作医疗,不然,这几百块,报销不了。

四嫂插话,老五,不是我抢功,你问问大哥,不是我说情,这个合作医疗,能不能办上还说不定,大哥爱骂人,人家村委会会计,不愿意登门。

大哥不自然地笑笑,没说话。

我赶紧接上说,这事,我们也应该感谢四嫂。

谁谁嘴里咕哝咕哝,感谢感谢。咕哝完,把我手上的收据要过去,说,大伙商量一下,医疗费,怎么分担?

我记着大哥和四哥的叮嘱,不表态。

另一个谁谁马上开口,迫不及待,说,咱妈手里不是还有两千块钱么?用那个钱行不行?

我愣一下,果然如四哥所说,有人惦记那点钱。

四嫂接话,咱妈的钱,我带来了,不想再保管,省得别人怀疑我给花了。

又是沉默。我点支烟,不说话。我知道,事情到这份上,由不得我了。不妨沉默。

谁谁打破沉默,就用那笔钱吧,省得老是有人惦记。这话,明显是冲着前面那个谁谁说的。

四嫂把钱交到我手上。我烫手。心里不舒服,却也不好发作。想想,索性,把破罐子摔得更破。

我说,减去报销的那部分,估计,医疗费用不上两千,等报销之后,看看剩多少,剩多剩少,都平分了吧,以后谁都不用惦记。

这话也不是好话。我心里不舒畅,顾不上说好话。

稍停,我加一句,以后,咱妈有个小病啥的,买药的钱,我支付。

话音刚落,我看见谁谁和谁谁频频点头。四哥四嫂沉默。大哥反对,说,怎么由你支付?其他人,不是妈的儿子?

我瞅了大哥一眼,意思是,别再往下说。我担心把会给开炸了,炸成碎片,不好拾掇。

还好,大哥没往下说。都不吱声,等于我的提议,通过了。

谁谁说,那就这样,老五,把刚才商量的,写个协议,都签字,以后谁都别放屁。

这话,明显还是冲着谁谁去的,也冲着我,意思,买药钱什么的,也写进去。

好吧,写。我起草,写得很罗嗦,为的是让小学毕业的人,也能看懂。写到最后,鬼使神差,加一句,“从此以后,咱妈再也没有私房钱了”。

我把协议读一遍,都没有不同看法,那好,签字。

我们一群“孝子”,当着妈的面,把她的私房钱,交了医疗费,余额还要平分。整个过程,没征求她一句意见。她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好像这事,跟她没关系。

从此,妈真的没有私房钱了。

这事,告一段落。我心里还有一件事,悬在半空。传说村子的东北角,马上要动迁,我担心,真要动迁,爹妈的老屋,还会起纠纷。

我心绪不佳,散会就走。

妈的晚年,是一枚巨大的秤砣,沉沉地压在我心头。

妈的葬礼

妈的病,一直用药物维持。根据医院的处方,坚持吃。每次回老家,我都带些药。我成了家里的大夫。

妈住院以前,“轮流伺候咱妈”模式,已经变成“大哥伺候咱妈”,其他人,把应该担负的生活费交给大哥。好歹维持了四五年。四五年间,妈的情绪一直不太稳定。严格说,到八十岁以后,妈的情绪就不太稳定,动不动哭一回。大哥的情绪也不稳定,心烦,不知如何是好。

大哥心烦得厉害的时候,会给我打电话诉苦。我有什么办法,只能好生安慰。也不知有没有效,弄得自己也心烦,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的日子终于逼近。妈的主要症状,是昏睡。屯里的老辈人来看,说到寿了,腿脚都肿了嘛,准备后事吧。没人主张去医院。都说,别折腾,谁家老人都有这一关。大哥把这些话转告给我。这回,我不敢再“折腾”。

这里得说一句,妈的晚年,得益于邻居,几个好心妇女的照料。妈最喜欢的一位,按邻居辈分,我得叫三舅母。三舅母是热心人,很多事情上,护着妈。常去大哥家,跟妈说说话。妈跟别人没话,跟三舅母话多。最后一段日子,三舅母一天看妈两三回。

关于妈的很多事,都是三舅母告诉我的。

妈在最后的日子里,想他的儿子,也想她的孙子孙女,一个个念叨。除了“那个鬼”,她都想看看。真见了面,却很少说话。

三舅母说给我听,你妈一辈子没有个女儿,真是可怜。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妈在沉睡中告别人世。我在老家,见证了这一时刻。家里没有太多的悲哀气氛,都忙着葬礼上的事。高寿老人过世,在乡村,称为喜丧。

三舅母来帮忙。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跟别人议论妈。三舅母说妈不像别人说的“不会过日子”,她会过。证据是,她能把五个儿子“团拢”大,没饿死他们,就是大功一件,就是会过日子。还说起我爹在世的日子,妈做过的饭,黄金大饼,炖鸡腿,那个香啊。还有菠菜牡蛎粉条汤,绿是绿,白是白,一看就是好喝的样子。三舅母感慨,穷日子难过呀,钱多,谁不会过日子?

在葬礼期间,三舅母对妈的议论,等于是为妈作的“追悼词”,很生动。我心里一阵阵发热。远亲不如近邻,老话真就没有说错。妈能遇到这样一个好心的近邻,是福分。

三舅母对我说,你妈会过日子,就是不太爱干净。

妈会不会过日子,暂且存疑,不爱干净,确是实情。这一生活习惯,也影响到下一代。我就是这样,邋遢半辈子。这是我从妈那里继承下来的恶习。

乡下的白事,规矩极多。其中有不少让人犯糊涂的规矩。孝衫孝帽,上香烧纸,报庙接旌,开圹出殡,等等等等。最熬人的,是守夜和无休止的磕头。连续三天三夜不睡,整个人都憔悴萎顿。还要关照来帮忙的亲戚邻居,散发烟酒,宴请宾客。形式大于内容。等把后事办完,人都木了。

妈生于1924,逝于2010。

妈的名字叫王金红。

我十几岁时,爹跟我闲聊,说,你妈,名叫王金红。说完,从炕头上站起来,扶墙,指着年画上的一溜红字,又说,就是这个红。

妈不识字,也不认得自己的名字。晚年,可能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她可以不记得,我却不敢忘。她是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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