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皈依本心经营自己/湘西偶遇
皈依本心经营自己
——湘西偶遇
张建文
总记起那一年，残阳如血西风烈，我被坠入无边的暗寂深渊。无须隐晦地说，品学兼忧的我，升学无望，招工不成，当兵也不行，全因我从未见过面的外祖父（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是黄埔军校毕业的伪军官而不能通过政审。落寞，萎靡，但我又不甘心，相信阴霾总会散去，东方不亮西方亮。
挣扎，迷茫，苦痛，我依着残落的梦垂泪。一辆厢式大货车哐当哐当把我们一伙三线民兵像牲口一样运到了枝柳铁路建设工地上。
就这样，我来到了湘西。
青山嶠嶠，古老苍劲，黝黑层积，峥嵘险峻，河沟纵横，水流泱泱；山依着水，水偎着山，如胶似漆，相濡以沫；楼兰烟雨，云岚仙峻；远山寒黛色，近水碧霞青。这就是山为灵魂水为血脉的湘西，这就是写满山水故事蕴含山水文化的湘西。精华聚于武陵，灵气钟于吉首。我破天荒地陶醉了，甚至相信吉首将成为我的第二故乡——我将在铁路建设工地努力工作，然后出类拔萃，然后留在吉首招工成为铁路工人。
美丽的湘西
阳光灿烂，鲜花盛开。区营部教导员很快发现了“精粹”的苗子，在开山凿石、硝烟滚滚的铁建洪流中，居然还有一位“才子”。于是，我进了区营部指挥所，做了营部秘书。我想，离招为正式工人我只差一步之遥了。
然而，并不起眼的一些同伴相继入党了，招工了，推荐入学了，提干了，而我的那份情深意切的申请书始终保存在教导员的抽屉里。
我明白了，历史是不可改变的，东方不亮西方未必会亮。
慵懒了，懈怠了，目光模糊了，我找不到飞鸟破空的窗口了。
雨，好一场洋洋洒洒的雨，换来了铁建健儿难得的休闲。撑一把雨伞，我践行在那年代悠远的青石板山路上，感受雨的优雅与清凉，仿佛聆听着一首古老而悠扬的歌谣。雨，静静地飘洒，潮了眼，湿了心。诸多情怀，落寞如雨，飘飘忽忽；淡淡忧伤，沉寂如雨，默默滴落；不静的心，不是沉醉，而是沧桑。
半山坡上，我踏进了一座小院。这小院是才建成几年的小学堂，不是吊脚楼，而是砖木结构的瓦房。两排平房中间是一块大坪，没有校门，只有两根木柱上横着一块匾额，上书“峻武营小学”几个黑漆大字。很安静，也很有几分荒凉。空旷的校园里，只有三个班级，共六十多个学生，却是三个年级。全校就两位老师，一个主教语文，一个主教数学。
山村小学校
迎面飘然而来的是明月老师。虽然我们认识，我们的区营部就设在她家的木楼里（她母亲是大队妇联主任），却从未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甚至还不知道她在这里当老师，因为她不像别的女孩子穿着大襟花边衣、大管筒花边裤，而是一派当时城里汉人的模样，还以为她在吉首州里工作呢。
明月在两根木柱中间立定，看着我，亲切地微笑着，像多情的含羞草，又宛如熟知多年的老友，她说：“你这个大忙人，只有天雨才会这么悠闲哟。”
我苦涩一笑，就把伞移向她的头上。她用羞涩的目光感激我，嫣然而说：“到办公室坐坐吧。”
明月到教室里布置孩子们写作业后就回来跟我说，她知道我的情况，她理解，但并不同情我。
我惊异。面对这般率真的女孩，忍不住就将内心的惆怅全盘倒出。
我说，没有了梦想，就没有了远方，放眼望去，前景一片迷茫。一声哀叹，一个梦就此陨落了。曾经经营过一场大梦，可梦里没有我的千秋，曾经也好想做大海里一个勇敢的泳者，然而大海的水实在太深了，也太无边际了。我鼓起勇气，依旧满盘皆输。
她惊异。我述说着一山枯叶飘飞季节里逝去的梦，落去的花，忘去的不该忘却的纷扰，她惊异地盯着我：“这就输了？未必吧。笋子才破土，日头才出山呢。”她说，她两次放弃招工进城的机会，这所村校和这些孩子就是她的全部，她不愿离开这里，这些孩子需要她，她爱他们，爱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将在这里经营一辈子。明月甜蜜而幸福地诉说着，发亮的眼眸望向窗外。窗外，所有的小路都一致通向谜一样的远方，而她却不曾感到丝丝彷徨。
经营自己所爱的
听着明月絮絮的话语，望着她云流靛青，空灵飘逸的身影，我只能乖巧地静默着，唯恐自己有所失礼，弄脏了这幅水墨青花，破坏了她的冰清玉洁。她的眼里荡漾着一池碧水，即使有一颗星星掉进去，溅起的也是一朵绿色的浪花。心若不动，风又奈何？我被她这种不加任何雕琢、不加任何粉饰的美所震撼，因为我感受到风抚摸我脸颊的那一刻，有了丝丝清凉的快感。
我还真不敢相信这么出色的女孩子甘愿在这山窝窝里经营一辈子。明月给我一个坚毅而含蓄的目光，就去忙她的事了：那火炉上正煨着几个路远中午不能回家的孩子的午饭，炉灶上还架着竹篾烘罩，正烤着几个孩子换下来的湿衣服。她翻检着，折叠着，细致而深情，多像孩子们的妈妈。
明月对我微微一欠身，走进教室去。她那轻灵的脚步，敲打着我的心跳的节拍，化作音符翩跹在渺远的长空，起伏在璀璨的云汉；她那惊鸿一瞥，慰籍着我干涸的心灵，已然不再孤独彷徨。
我问自己，人活着该经营什么？明月做了回答，经营自己所爱的。我爱的是什么呢？当兵、招工、提干？说不清。这么多年经营的这些梦，是我的，还是别人的？是父母要求我出人头地的？或许就是随波逐流的一叶孤舟？我想，我在这洪波涌起的时代潮流里忘了初心，失了本性，也或许独自奔跑在漆黑的夜晚，孤寂地追逐着遥不可及的梦。
尔后，有美丽的明月引着我去经营自己，带月荷锄，修篱种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倾一世真情，守一份本心。我等待着一场裂变，等待着我初心的回归，等待别开生面的未来，等待着我与另一个自己的身影交相辉映。
咦，不能再等，我须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