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学文:小巷里,那个最疼我的人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小巷里,那个最疼我的人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罗学文
谨以此文,纪念我离世十四载的外婆。
——题记
1971年农历二月十四日,冬天,刚出生23天的我被父亲一头是我一头是稻谷的挑着走进了华公祠(地名现今邵东灵官殿镇公田村)旁边的一条小巷里。天空是阴沉沉的,屋檐上的冰挂,慢慢地融化着,一滴一滴滴落着……当我跟母亲说起我记忆中残存的碎片的时候,她总以为是我长大以后听人说起的,可那一个瞬间,却一直定格在我脑海里。就这样,我就在小巷里开始了我的童年,那是我外婆的家。
小巷很安静,只住着外婆家一户人家,祠堂里只有大队聚会或者唱样板戏的时候才有来来往往的人,平时青瓦白墙的祠堂大门半掩着,里面空旷落寂得有点瘆人,那看起来高不可攀的破落窗棂也是流年蒙尘,天空下只有雨水沿着飞檐落在天井下面小池里单调的清脆。外婆家的宅子是一栋土木结构的普通住房,靠着祠堂建的,中间是一小胡同,往里,和祠堂隔着形成一个小天井,天井下面是一小池。靠近祠堂的一面是厨房,厨房是土砖垒建,临胡同的一面是雕花木廊,高高的门槛,厨房里面放一张八仙桌,四条长凳一个碗柜,一灶台,灶台前二块土砖搭上一长木条,角落里堆放着需要用的柴草,柴草堆上搁着一根长长的竹筒,用来吹火的。外公就是坐在长木条上烧着柴草,外婆围着灶台忙活着,柴火灶台上总是搁着一盏油腻发黑的煤油灯。胡同另外一边就是厅堂,摆设极简,厅堂墙中央一成不变地贴着毛主席画像,那是外公作为老党员的政治觉悟象征。厅堂右边迈过高高的木门槛就是卧室,一楼摆着一张老式的雕花大木床,漆色斑驳,四季挂着粗纱蚊帐,蚊帐的系绳下是一弯镂花铁钩,床前踏板,对面就是老式衣柜,角落里一个便桶,靠窗放着一张厚重的桌子,沿角楼梯爬上二楼,木楼板上就是存物处了。

入夜时分,外公外婆都会带我睡在那张铺着厚重青花粗布被子的大床上。山村的夜里,煤油灯灯光昏暗,打着补丁的粗纱蚊帐后影影幢幢,有时难免有点害怕,外婆就会搂着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口里碎碎哼着“落花生,落地生,我是外婆的亲外孙……”又或是“虫婆虫婆飞,飞到菜园里,捡扎啵啵蛋,捡起回去咽晌饭,晌饭又莫熟,放在闸夹里……”林林总总,以至于时至今日,那带浓重中乡气息的童谣,我依然能如数家珍。
外婆其实不识字,她六岁当童养媳过门来到这里,可等我启蒙了,她总会要我好好读书,她常常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周满秀,三个字在扫盲班学习完了终究只识得一个周字,闲暇时外婆都在做着针线活儿,纺麻线,纳鞋垫,纳布鞋,直到高中时我还会穿着她纳的千层底布鞋。刚上学那会一放学回家,我就搬条板凳,坐到外婆的纺车旁,陪着她纺麻线,有时候外婆会忽然侧过脸来说:“崽儿,今天老师教了什么,读给我听,看我能不能记住。”当我摇头晃脑地开始读的时候,她依然自顾自地纺着自家菜园里种的苎麻,每每看她总是不听我就停下的时候,她又笑着说,再来再来,我就又把刚才读的再读一遍。当我在全乡考试得了第一名的时候,听说有现场发奖仪式,她就放下手头的活儿,赶到学校里,站在人群前头,充满自豪地看着主席台,洋溢着浓浓的笑意,虽然她看不清我在哪里,可她只想听到我的名字被念起。
1982年秋,因为父亲工作上的变迁,我和小妹也随着父亲进了县城读书,离开了小胡同。夏天黑夜长满星星,在草垛里藏猫猫,冬日守着灶头,提着烤火笼陪外公打牌的日子也变了!初入县城的五颜六色,我总按捺不住一颗叛逆的心。父亲一句话:不听话就把你送回乡里!我就拿着饭票在父亲单位食堂买了两个馒头,一口气从县城沿着记忆中的道路步行回乡下,回到小胡同里外婆家中。近五十公里的路,走了十来个小时。虽然父亲事先电话问过外婆,到家后外婆也没一句责怪,甚至把存了一个月,从喜宴上留下的红壳鸡蛋让我吃了。那一夜,我被一个梦吓醒了,嚎啕大哭。外婆醒了,过来抱住我,连声问怎么了,嘴里不停嘟囔着宽慰的话,我不依不饶地哭着,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哭喊着:“我要回家。”

父亲是第二天上午赶回来的,他没了往日的威严,在外婆的数落中唯唯诺诺,分别时,外婆干枯的手握着我,有些发颤:“走吧,你会长大的,听爸爸的话,给外婆争口气。”
外公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大三了,那是1992年夏天,适逢暑假。是长大了,可岳麓山下,书院里的忠孝仁义礼仪廉耻碑,并未让我更深刻地理解这些字眼的含义。惊闻噩耗,重回小胡同,看到坐在祠堂里外公棺前外婆佝偻着身子,伤心欲绝的样子,我只知道本能地双膝扑跪在外婆跟前,紧紧抱着外婆的腿,从那一声嚎哭起,就再也没有停下来的征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在众人的托扶下离开的,以致后来外公出殡,家人都未准我前行。本来左眼有眼疾的外婆,伤心过度,粒米不进的哭了七天七夜,双眼从此失明,几经寻方问药无果。
陆续在大姨家,小舅家生活了几年,外婆最后同我父母一起生活。虽然外婆的世界从那时起只有黑夜,可她总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她的干干净净,九十高龄的人,头发仍旧在自己摸摸索索中,梳理得一丝不苟,清清爽爽。我也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对外婆的陪伴也只有回父母家的时候跟她一起拉拉家常,偶尔给她带点吃的。
2005年春天,我独自在长沙,因罹患疾病入院,住院期间的一天,我忽然就有了一种非常空洞的感觉,跟厦门友人聊天开玩笑说,我可能就要死去,在朋友的呸呸呸声中,我又拨打了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又打小妹电话,得知父母回乡下了,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父母回乡下,我外婆怎么办?冥冥之中都注定的,我那一刻就想起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由于赤脚医生扎针时大意,针头忘了消毒,让我屁股肿疼,是外婆在山村还在沉睡的时候,唤醒了外公,做好早饭,然后才叫我起床吃饭,完后就背上我,我背着书包趴在她瘦小的肩膀上,从小巷把我背到几里地外的医生家里去打针,然后又把我从医生家背到学校上学,仅仅为了不耽误我上学。外婆是裹脚,一双小脚,平时走路都略有蹒跚,何况走在山村泥泞的田埂上?晨曦里一颤一颤却又坚实的脚步声,我现在才终于听明白:这羸弱的身躯从来都是驮负着我前行!可哪怕她老去,我也未曾想起过去搀扶她一把,直至渐渐消失,直至融化在斜风细雨里……
梨花风起,我也会回去给外公外婆扫墓,可唯有华公祠旁的小胡同里我再也没有去过。遥遥地望着,总有一种触觉让我泪眼婆娑,因为我知道,小巷里,那个疼我的人已经永远回不来了,犹如那门前的小河淌水,路边参天的槐花树也早就没有了,陪伴的只有这半世流离……

【作者简介】罗学文,邵东人,两市镇三完小教师,自幼受父亲熏陶,喜好文字,徒羡别人文章,涂鸦偶有见诸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