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米的树林

其米的树在山脚下,也在河套里。
另外还有许多树,在村庄或县城附近,在草场或田野旁边。
有些树不是其米树林里的树,其米也用心把那些别处的树安置在自己的树林里了。
那些树在大地上有枝有叶多么好啊!
其米在林间空地上,在一棵或数棵树前跳起欢乐的舞,嘴巴唱着“多么好”就像信佛的人念动六字真言。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归于心,从心开始,美妙的风景与幽微事物在生命里缓绵展开,仿佛无声的雪雾一样飘扬弥漫。他纯洁的世界不断变化成长,仿佛想要什么就会获得什么。
其米在去山上寻找松绿石的路上,在乱石与稀疏的草中发现一根被太阳晒黄了的马腿骨。
心被触动,他拾起那根马脚骨举到了空中,觉着蓝蓝的天空被隔开了,高大的山被隔开了,广阔的大地也被隔开了。
他看了很久。一根马腿骨隔开了的世界,其中有一定有什么事物在飞奔。
其米想要奔跑了,他跑起来,像风一样越过石头与草。
后来其米停下来,心里生出了忧伤。
那马腿骨走进其米的生命里去了,这是真真切切的。
死去的生命会留下一点东西照亮有生命的世界,其米本来可以把那根马腿骨放在原处,他却放进了自己的褡裢。
混沌的生命感觉中一个模糊的世界也被放进去了。
其米在山上找到了一块很大的松绿石,他坐上从县城开往拉萨的客车去八廓街卖。
他需要那些钱换来一些生活用品。
其米对收购石头的扎西达娃说:“我发现了一只马腿骨。”
扎西达娃说:“马腿骨?如果那玩意儿也可以当松绿石或者是水晶石来卖,我的石头店可以变成骨头店了。”
其米只是想对人说,他发现了一只马腿骨,自从发现了那根马腿骨他变得忧伤了。他希望别人能理解他的心。
其米从褡裢里拿出那根骨头说:“在我昨天的梦里,这根马腿骨让我想要有一匹马。”
“哦,看来这是一根会让人做梦的骨头。”扎西达娃调皮地给其米开玩笑说,“开个价吧,可爱的其米。”
“我知道马腿骨不是宝石,不过除了马腿骨,松绿石与水晶石还从来没有给过我梦。我想那匹死去的马的灵魂还在它的骨头里,据说骨头是灵魂的房子。”
扎西达娃要忙他的生意,没有工夫与其米说闲话。
其米收起马腿骨,从八廓街走到布达拉广场。
他看到布达拉宫的金顶正被太阳照着,觉得金顶下那许多窗子很神奇,那些窗子是什么事物的眼睛呢?
其米从褡裢里拿出那根马腿骨,举到空中,又用骨头挡着自己的眼睛去看。
骨头离眼睛太近,他看不到什么。
似乎他也并不想一定要看到什么,他只是模糊地想通过马腿骨与世界建立一种特别的关系。
其米那样地看,心里有平静。
他生命里的时光有一小段就那样看过去了。
等他把发酸的手臂放下来时,他看到不远处有一群人围成了个圈。
他走过去,看到一只黑色的小狗,那是一条流浪狗,皮毛邋遢,瘦弱,被车轧伤了一条腿,正趴在地上哀鸣。
“它流血了,看,红色的血从黑色的皮毛里浸出来……”
“它的骨头可能被轧断了,它在哭,多可怜的小狗啊,还是一只四眼的小狗呢!”
其米走近那只小狗,准备用手去抱它。
小狗扭头咬了他一口。
其米的两根手指冒出血来,疼得他眼泪都流下来了。
“哎哟……”他甩甩手说,“你,你可能真疼了。”
其米觉着如果是自己被车轧伤了,又被一群人指指点点地议论,大约也是想咬一口空气的。
他说:“我叫其米,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你带回家里去。”
那只狗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敢看其米。
其米扬着手里的马腿骨对围观的人说:“你们的路等着你们走呢,走开吧,走开。”
人渐渐地走开了,宽阔的路面上只剩下其米与小狗。
其米说:“我也是一只狗啊(其米藏语是小狗的意思),你跟着我走吧,你走不动,我可以抱着你。”
其米把马腿骨放进褡裢,伸出被咬伤的手抱起了那只小黑狗。
布达拉宫的窗口如果是眼睛的话,是看到了这一切的。
其米,其米,你心里可是有善良的人啊。
其米给小黑狗起名叫小其米。
两个月以后小其米被轧伤的后腿可以用力着地了,不过它走起路来身体失去了平衡。
其米带着小其米沿着山脚与河套走动,他指着树说:“这一棵很绿,看,这一棵也是绿的,绿色的树多么好啊,蓝天和大地都是它们梦见的。如果我们爬上高高的雪山上去看,你说树还是绿的吗?小其米,我们爬上雪山看到的树也是绿的啊,太阳把它们照绿了,雪水让它们变绿了。”
其米带着小其米爬上高高的雪山,向下看,他说:“你觉得在山上看树是不是树就变小了呢?树是变小了,山下的房子、石头也变小了,可是我心里熟悉那些东西,我在山上看它们的时候它们是可以变得离我更近,让我看得更清楚的……别处的树就藏在那些树的后面,石头啊,水啊也藏在树林的后面。”
小其米摇晃着尾巴,听着其米说话,偶尔会叫一声。叫一声,其米觉得自己四周的空气充满了生命。
有一种力需要捉住来看看,其米弯腰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投向远处。
他常常这么干,有时候从山上向山下扔石头,有时候从岸边向水里扔。
他的树看到他的寂寞,它的力,在有风的时候,树与树商量着要不要给其米一个特别的梦。
其米的心里有一根马腿骨,有一只小其米。其米想要一只真正的马儿,一个像花儿一样的女人。
其米每天晚上都做梦。
也许是树给了他梦,而那只马腿骨则带着他走了许多地方,让他见到更多的奇形怪状的树。
他梦到山与大地被树举起来,一切都在奔跑与飞翔……在梦的边缘他总是想起自己的小其米,想起小其米,他的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便隐隐地疼痛。
这种疼告诉他,有灵的世界不需要人想得太多。
可是其米想,如果失去了想象,他还有什么呢?
做梦做得累的时候,他觉着自己不能跟着马腿骨走得太远,于是他从梦里醒来,从房子里走出去,看看那些安静的树,看看河里不断流向远方的水,看看蓝蓝的天以及天上的白云。
树们给了其米一个特别的梦,它们让其米梦到白玛穿了一件新氆氇,朝他笑,问他好不好看。
其米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可他想要看看自己的梦是不是真的,于是天还没有亮就去了县城。
其米挽挽裤腿过河,夜晚的河水冰凉,可是其米的心里是热和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梦中的白玛在县城北边的商店里。
走到县城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其米抬头看了看天,天是深蓝的,有许多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白云。云并不是很亮。
其米想,有一朵云落下来该是多么好,那样我就可以披着白色的云去见白玛了……我想吃点儿甜甜的糖了,白玛的店里有糖吃。
在诸多时光中其米忘记自己什么时候看到过白玛了,或许他曾经在白玛的商店里买过糖,看到过漂亮的白玛,白玛也曾让他羞怯脸红过?不过,他不确定了。
其米是常常去县城里走一走的,他喜欢走动,想去看看县城里的房子与树,看看那儿的人以及会从街面上走过的牦牛与羊。
在县城里,不管是人还是牛羊,其米的想象总是可以把那一切归为树。
一切都会变成树的,因为生命的自由可以让一切通过时光变成树,树本身也是可以变人,变成牛与羊。
太阳还没有出来,其米看到几个早起的人好像还没有完全从梦里脱身一样,他们走动在白色的房子中间,不久便消失在别处。
县城四周是一座座黑黢黢的山,黎明前万物显得更远更安静。
其米守在白玛的商店门口看着远处的山,站得累了,倚在商店的门板上闭上眼睛想重新回到梦里去。
梦里的女人是白玛,白玛的笑真好看,关键是她对其米笑了,这是以前的梦里没有出现过的。
其米正想着,背后的木板拆开了一块。
开门的是白玛的阿妈曲珍,她看到其米,吃了一惊。
其米从地上站起来,看到曲珍,曲珍没有穿新氆氇,也没有朝他笑。
“那么早,我以为是一只狗呢,”曲珍说,“前两个月我开门的时候,看到有一只被剥了皮的狗,皮耷拉在它的身上……”
“现在它去了哪里呢?我想我要是看到那样可怜的狗,我的心会很难过的!”
“是啊,什么样的生命不是生命呢?我心里也很难过,后来我用针把它的皮给缝上了……不过,过了两天它还是死了。”
“哦,”其米听到曲珍这么说,好像针缝在自己的皮肤上。
他难过了一会说:“我也有一只瘸了脚的狗,是从拉萨的布达拉宫广场带回来的,它被车轧伤了腿,很疼,我伸出手来想摸摸它,结果被它咬了一口。”
其米伸出受伤的手指给曲珍看。
曲珍捏着他的手,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问他:“还疼吗?”
“想象的心有时候能感觉到疼痛的,不过你这么一吹,它就不疼了……”其米说,“平时我走到哪儿,我的小其米它都是跟着我的。虽然它瘸了一条腿,可是比我跑得还要快。今天我因为一个梦起得太早了,没有带着它,它现在在我的房子里,我的房子在县城西边的河边,你知道吧,那儿有许多树,都是归我管理的。”
“哦,是吗?”曲珍握着其米的手,就像握着自己的孩子的手,她说,“你做了一个什么梦呢?”
其米想了想说:“我,我梦到糖了,它穿着新氆氇,是甜甜的糖。”
曲珍笑了,就像其米梦里看到的。
可是曲珍不是白玛。
其米让曲珍给自己称了糖,然后走出去了。
他想白玛可能还在睡觉,等她睡醒的时候是会代替她的阿妈曲珍琰守商店的。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其米行走街上,一次次经过白玛的商店,可是没有看到白玛。
后来他蹲在白玛家的商店对面,在街角破开糖吃,甜甜的糖在其米的心里甜而且甜得酸了,醉了。
后来白玛来守商店了。其米走过去,看到白玛并没有穿新氆氇,也没有朝他笑。
梦不是真的,其米感觉心里的甜有点儿被噎住了。不过他很快就原谅了梦的不可靠。
想到马腿骨,想到小其米,想到那许许多多的树,其米的心想要飞起来了。想飞的心由简单的心变得崎岖,他莫名地想引起白玛的注意。
于是他装成瘸子在商店门口走了几个来回。一次比一次瘸得夸张。街上的人注意到他的变化,都停下来看他。后来他跳起了舞,越跳越快,几乎就成了一团滚动的光。
其米停下来时,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随便照在一块山石上。
其米长长的头发有些乱了,散在空气里。
其米看到白玛笑了,就像梦里一样,他的心泛起了甜味儿。
其米他不再装瘸了,他走进商店。
其米说:“去穿上你的新氆氇。”
白玛笑着说:“奇怪啊,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了瘸子,跳一了阵子舞又变成了好端端的人……”
“如果变成树,心也许没忧伤;如果变成马,心也许在远方;如果变成狗,心也许恋着家乡——我有一片树林,一根马腿骨,一只瘸腿的狗它叫小其米,我有许多梦,其中有一个梦到了你,去吧,去穿上你的新氆氇……”
其米对白玛说:我喜欢你,要把你带回我的家,县城边上,山脚下,河套的树林里,那里有一间石头房……你穿上新的氆氇吧,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想让梦变成真的,我们可以办得到。”
“是吗?”白玛说,“我听说你今天一大早就守在门外面,说你梦到糖了,它穿着新氆氇,是甜甜的糖。原来你梦到的是我……”
街外面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其米像在梦中一般回头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都是我的树变成的,你们有你们的路,走你们的路去吧,去吧!”
很神奇啊,其米很神奇,他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
可是现实里,那些被其米视为树的人们并没有听他的话离开。
白玛也没有去换上新的氆氇。
其米脸上有汗珠儿滚下来,他闭上眼睛,想通过梦来沟通现实,他在幻想中看到白玛再一次出来的时候,果然穿上了新氆氇,就像其米梦里梦到的一样。
其米拉起白玛的手说:“走吧白玛,走吧,去我的树林。”
白玛挣不脱其米的手,街上看热闹的人都笑起来。
其米说:“走吧白玛,走吧,去我的树林。”
白玛的哥哥普琼走过来,把其米打倒在地上。
其米的嘴巴出血了。
普琼用脚踢其米的头,其米被踢昏过去了。
其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躺在街面上。耳朵嘴巴都流血了。他眯着眼看围在他身边看他的那些人,觉得他们像空气,让他想要狠狠地咬一口。
其米仍然是其米,不过他有了一匹马。
他骑着马走过县城的街道,并不看在商店里卖货的白玛。
普琼对别人说:“其米这小子真欠揍。”
不过普琼不敢再对其米动手了,因为他看到其米的腰里有了一把长长的刀,那把刀的刀鞘正是用马腿骨做成的。
其米在茶馆里喝茶时放出话去,说谁要是敢惹他,他就准备跟谁拼刀子。他不想活了,理由是他管理的树离了他是可以继续生长的,他的狗离了他也是可以继续流浪,没有爱情,也没有了梦,他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其米每一天都骑着马从白玛的商店门口走过,过了有一个月时间。
白玛在一个下午去了其米的树林。
白玛有些喜欢上了骑着马带着刀的其米,她也怕有一天其米会对她以及她的哥哥做出什么傻事。白玛走进其米的石头房子,穿着新的氆氇,朝着其米笑。
其米望着她,望了很久。
其米说:“你不是一棵树。”
白玛听不懂其米的话,她问:“我的氆氇好看吗?”
“可是,你不是一棵树。”
“我是白玛,我不是树。”
“可是我为什么爱上了你呢?”
“谁知道呢?”
其米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发酸,酸中泛甜,甜里面有了苦味儿。他看到漂亮的白玛,却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树,他难过得心里都碎了,他的眼泪几乎也要流下来。
其米解下腰上的刀子说:“我用那根给了我梦,在梦里带着我走了许多地方,见过许多特别的树的马腿骨做成了刀鞘……”
其米抽出刀子来说:“有了刀,我的梦从此就消失了……”
其米把刀插进刀鞘说:“我的树林在我的心里变得远了……”
其米把刀丢到床上说:“……我心里烦躁,踢了小其米的头,就像普琼踢我的头……小其米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会回来的,其米。”白玛温柔地说,“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是吗?”其米说,“我想是我跑丢了吧,真的,真的,白玛,我想……想抱着你哭一下。”
白玛让其米抱着。
其米说:“一切多么可笑啊……你走吧。”
白玛莫名地哭了,她说:“谁能理解谁呢,你看,天黑了。天黑了,我想我在你的树林里也会变成一棵树吧,不是吗,其米?”
其米抱住了白玛,为她说出那样漂亮的话,也为那些话抵达了自己的内心而激动。
他抱住了白玛,从此白玛常常在天快黑的时候来到其米的树林里,与其米一起睡在一起,在梦里变成树,变成山与水。
当白玛怀了其米的孩子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考虑结婚了。
其米去白玛的家时,仍然带着刀,见到普琼时他说:“我带着刀子来,所以你得考虑一下变成一棵树,而不是心狠的普琼。”
普琼笑了,他拍拍其米的肩膀说:“对不起其米,我的妹夫,现在我觉得我是踢到自己的头上了。”
一家人围在一起喝酥油茶的时候,喝青稞酒的时候,茶与酒的味道在其米的生命里,并不能用准确的词来说出。但是对于善良而特别的其米来说,有了白玛,新的生活展开了,而这样的生活更接近于生命的本质——所有的可能性都有些失去了理想的弹性,但其米的树林的确非常特别地存在过,或许,仍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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