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蕴含的哲学精神,“颜筋柳骨”柳体书的劲健之美
历代对书法艺术美的论述中,屡屡提出书法具有的生命之象,宋苏轼在《论书》说:
书必有神,气,骨,血,肉,五者阕一,不成为书也。
在书法史上,颜真卿、柳公权往往并称,“颜筋柳骨”也说明了两家骨肉相连的美学关系。一般来说,筋偏于粗壮,骨偏于清瘦,柳公权引筋人骨,既继承了颜书的阳刚之美,又区别于其粗壮厚重的雄浑之美,而独创为清朗瘦硬的劲健之美。所以苏轼《书唐氏六家书后》说:
“柳少师书,本出于颜,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虚语也。”之评述。
柳公权像
《艺概·书概》对柳公权的品评,其独见之明特别表现为指出了柳有似于褚。初唐四大家之一的褚遂良,其书突出地表现了柔媚婀娜之美,但是,他那多样性的风格总体中又时而不乏劲健之美。关于这一点,历来有识见的鉴赏家曾指出褚书的“遒劲”、“豪劲”、“劲炼”,其《伊阙佛龛碑》、《房梁公碑》等就如此。柳公权也吸收了褚书的这种美。由此可见,柳公权是唐楷劲健美的集大成者,博采众家而融为一体,又表现出不蹈前迹的楷书个性,开创了“柳骨”的劲健之美。
劲健,是一种典型的阳刚之美。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劲健》的系诗这样写道: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
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
天地与立,神化仗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
意思是说,劲健的气魄如同横贯天空的长虹,其气势又如同千寻巫峡的连云劲风。行健、存雄,离不开劲健,而这又必须积蓄于平日,长守于胸中。“饮真茹强”,也就是要饱含纯真,孕育刚强之气。真正的劲健,能与天地并立,和永不止息的自然造化相同。只要期望、追求到真实的劲健、就能终身用之不穷。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易·乾卦·象辞》)
天具有强大的、刚健的、永不止息的力量在不断地运动着,所以说“天行健”。君子之风,也应具有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这种“自有之强”,是一种“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刚健而永不止息的力量。
柳公权《玄秘塔碑》玄秘塔三个字
刘勰《文心雕龙·风骨》说:“刚健既实,辉光乃新。”这就是对风骨的要求。中国美学里和“风骨”、“骨气”、“骨力”等概念相连的“刚健”或“劲健”,是建立在中国哲学基础之上的,它含茹着自强不息的阳刚精神。
刚健的风格雏形,最早出现在甲骨文中。甲骨文普遍地具有瘦劲的审美品格,特别是武丁时期一些或粗健或细劲的作品,武乙、文丁时期某些刚劲雄健的作品,均可看做是书法刚健美的代表。
在商、周金文中,如《利簋铭》、《颂鼎铭》、《毛公鼎铭》等,其线条多劲健有力。特别是商代的《乃孙作祖己鼎器铭》,其字画劲直粗壮,挺拔遒健,而周代的《德方鼎铭》,上承《乃孙作祖已鼎器铭》的健拔豪劲之风,而尤趋粗遒豪纵,堪称伟观…
西周利簋及铭文
在汉代,一系列隶碑飘逸翻飞,刚健者不多,但如《礼器碑》却以细劲遒健为重要审美特色,王澍《虚舟题跋》除赞赏其“以为清超,却又遒劲”外,还写道:“此碑尤为奇绝,瘦劲如铁,变化若龙,一字一奇,不可端倪。”这无疑也属于刚健美的范畴;而《封龙山颂》则以浑劲雄健为重要审美特色,杨守敬《平碑记》称其“雄伟劲健”再如魏隶《受禅表》,唐隶《大智禅师碑》等,也都不乏劲健之美。
晋、唐草书的劲健美,在西晋,以“风神凛然”、“雄勇劲健”(张怀瓘《书断》)的索靖的章草为代表;在东晋,以“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的王羲之的今草为代表;在唐代,以“挥笔而气有余兴”(窦敫《述书赋》)的张旭的狂草为代表。
在南北朝的楷书中,有极劲健的一家没有引起普遍的审美关注,这就是北魏的郑道昭。他的《郑文公碑》、《论经书诗》诸刻,笔力劲极健极,用的大抵是“屋漏痕”般富有篆意的圆笔,而且步步见阻意,笔笔皆涩进,积点成线,然而又泯却痕迹,浑然天成,可谓“真气充周,坚不可破”,“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叶昌炽《语石》对此曾给予极高的评价,认为:
“其笔力之健,可以制犀兕,搏龙蛇,而游刃于虚,全以神运”,并赞道:“不独北朝书家第一,自有真书以来,一人而已。举世啖名,称右军为书圣,其实,右军书碑无可见……余谓道昭,书中之圣也。”
这是要把郑道昭和南方的“书圣”王羲之相提并论,使两位大书家南北对峙,从而尊郑道昭为北朝的“书圣”。这一崇高评价的出发点,也在于体现了“饮真茹强”的一个“健”字。
柳公权楷书
突出地体现阳刚之美的雄浑和刚健,全盛于唐代的楷法书坛,颜真卿、柳公权是其杰出代表。颜真卿的作品虽然也具有刚健或劲健之美,欧阳修《集古录》就称其“刚劲独立”,然而其总体风格更偏于大气磅礴的雄浑;而柳公权的作品,虽然也可说具有雄浑或雄伟之美,赵明诚《金石录》就称其《何进滔德政碑》“犹为雄伟”,然而,其总体风格偏于劲健,可说是楷书劲健美的范例。
书法品评家对柳公权书的品评离不开“劲”“健”二字,如:
《旧唐书·柳公权传》:公权初学王书,遍阅近代笔法,体势劲媚,自成一家。
《海岳书评》:柳公权…神气清健,无一点尘俗。
王士稹《池北偶淡》:《玄秘塔铭》…遒媚劲健。
柳书的美,最主要在于其遒劲刚健的骨力。在柳公权存世的碑帖中,体现“柳骨”劲健之美的有《神策军碑》,《玄秘塔碑》等。
柳书的劲健之美与其学书历程,唐代书法大环境是分不开的。刘熙载《艺概·书概》指出:
“柳诚悬书《李晟碑》,出欧之《化度寺》;《玄秘塔》,出颜之《郭家庙》;至如沂州《普照寺碑》,虽系后人集柳书成之,然刚健含婀娜,乃与褚公神似焉。”
由此看,柳公权习书上追颜、欧、褚三家的。米芾《自叙述学帖》说:“柳出于欧。”这是一针见血之评。欧阳询书法也富于劲健之美张怀瓘《书断》就说欧书“笔力险劲”;包世臣《艺舟双楫·历下笔谭》也说,“率更如虎,饿而愈健”。柳公权就吸取了欧书的“劲”和“健”乃至“险峭”之美,但在风格上又有显著的区别。
作为书家、鉴赏批评家,梁巘爱用“劲健”或“刚健”作为品评标准,他尤其推崇唐代书法的“劲健”或“刚健”之美。见于其《承晋斋积闻录》,例如:
虞世南《东庙堂》、《西庙堂》皆翻拓,而《东庙堂》腴润,《西庙堂》劲健
《龙门三龛记》,诸河南中年书,平整刚健,多参八分笔意……
柳少师……《玄秘塔碑》,用笔刚劲……
沂州《普照寺兴造记》,金人…集柳少师书,开拓刚健……
盖[李邕]《麓山》,虽经后人所洗,其沉着刚健处自在.
梁巘总结论述了:“唐人劲健,书如烈土拔剑,雄视一世。”这种洋溢着钦羡之情的赞颂,实质上就是对中国传统哲学的解读。“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体现着中国哲学蕴含的的阳刚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