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红（一）
（朗读者：赵朋）
大地时不时地像开着的敞篷车在颠簸摇晃。
石头砌墙、焦灰打顶的房屋，坍塌后再历经扒人的过程，此时已是一片片瓦砾。只有那些生长多年的杨树或直或斜地站着。
就在三爷咬着汗衫的衣角闷着声音呜呜痛哭的时候，一把伞遮挡在了三爷的上空，雨停了。三爷抬起头来，转过身去，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站在三爷的身后。是小六儿的姐姐五红。
“是你。你回来了……”
“没咧，都没咧。”五红木纳地望着她们家房子的方位，又转过头来木纳地看着三爷。这时候，三爷看到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蜡像般的五红。
五红下乡整整一年了。当时，也就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五红和许多青年人一样，响应知识分子到农村去的号召，上山下乡来到了倴城公社三义庙大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在姐妹中，五红和小六儿长得最像，长得比小六儿还要高挑，但生性极像个男孩子，说话快，动作快，连吃饭都快，小六儿的饭还没吃上一半儿，五红已经抄起半导体收音机听那长篇小说《金光大道》去了。五红喜欢运动，上中学的时候是校篮球队的中锋，身体比小六发育得也匀称，背地儿里男生们都跟她叫“燕子”。燕子，身形轻巧，尤其是五红带球上篮进球的那一瞬，立刻引来的是一阵吼声掌声口哨声。有胆大的男生当着人逞强嚷嚷燕子对象不，五红托着球奔着这个男生径直过去，说一声“中”，没等那男生转身开跑，那篮球已经到了后脑勺儿上，人们“轰”地大笑起来，篮球也同时弹回了五红的手中。
大地震中，五红下乡村庄的房子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因为知青的房子是砖混结构，只是部分房间出现了或大或小的裂缝。待村民和知青基本上抢救出了本村被坍塌的房子埋压着的人们，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家里的人还不知道死活。
然而，当五红连跑带走用了三四个小时回到家里，站立着的家已经没了。四猴子见到五红，他凑近前来小心翼翼、声音细微地告诉五红：“你们家砸的忒惨，是三哥他们帮着给扒出来的……”听了此话的五红无声地蹲在焦子板儿上，抱着头任泪水横流。
当三爷红着眼睛站起来的时候，五红竟然扔掉了手中的雨伞，猛地扑进了三爷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三爷说：“三哥，我都听说了，我替他们谢谢你了……”
此时的三爷，知道大地震给这个地震孤儿造成的是怎样的心灵创伤，就在那读秒的时间里，就在那一瞬间，她的家人她的最亲最近的人却在这同一时间里，却成了不能接受也得接受的生死离别。而这一时刻，大地震同时给人们造成的撕心裂肺的痛，又是多少个家庭啊。
“五红，哭吧。哭哭心里会好受些……”
夜幕降临了。
西边的天一片桔红，而且，随着夜色渐浓，西边的天幕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红得瘆人。人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往东疾走着。
“咋啦，你们跑啥。”
“西边的地裂开了大口子，岩浆喷出来咧，快跑吧！”
“往哪儿跑？”
“你这个人真磨叽，谁知道往哪跑，谁知道那岩浆往哪儿流，反正不能等死吧？”
在几根木杆和凉席支起的棚子下，几家的女人和孩子们蜷卧着。人们的东逃与议论在这震后，在这震后的雨夜，更加加剧了人们内心的恐惧感。有的孩子已经睡着了，可此时的女人们有的上牙不自主地磕得着下牙。站在棚子外面的三爷像一只疯狼一样死盯着西边的动静儿，当他不知不觉中打了个盹儿醒来的时候，知情的人传来话说，西边的火光是地震摇散了那成片的焦炭窑，再加上淋上了雨水，颠簸摇晃形成的缝隙越来越大，那火竟染红了夜的天幕。
听到这确切的消息，虚惊一场之后，三爷披上一块塑料布，坐在一块条石上睡着了。那是小六儿吗，似远似近似有似无的小六儿应当是在笑，是在笑，她笑着说：忒冷，这雨咋下个不停啊。三爷一个激灵醒过来，棚子里的人们已经散去。炊烟中，三爷看到，五红正在和几个女人给大家做早饭。
“好心大的丫头啊。”三爷的眼睛再次潮湿了。
五红不但心大，用古冶人的话说是“比较猛”。在唐林古赵，一旦女孩子到了“猛”的程度，那是敢爱敢恨，敢说敢做，一般的男孩子是不敢随随便便去招惹她们的。因为招惹她们的结果，往往会让男孩子意想不到。五红下乡刚刚来到倴城公社三义庙大队的时候，她的“猛”让队长的外甥足足领略了一番。其实，那“外甥”也是贴牌儿的，只是他自己常常跟人说他是队长的外甥。
五红来到三义庙这个村庄，让整个三义庙土地上的成年男人们都有了春风送爽的感觉，见过的大多数想找机会没有恶意的再见见，没见过的听了人们议论后也都想亲眼瞅瞅。外甥在三义庙是个出了名的男性荷尔蒙严重超标的人，平日里，见了村庄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都迈不开脚，五红的到来他自然而然就成了闻住腥味的猫。
“你叫啥名字？”外甥依在门框上，指着五红问。同屋的其他女知青见这个自来熟的村民都有些惊异，同时，不约而同地看着五红。
“我叫啥跟你有啥关系。”五红连眼皮儿都没抬。
“问问咋的了。”
“不告诉你咋的了。”五红心想，你这等货色，见多咧。
“嗬，还挺横啊丫头片子。”
“会说话不。回家先把牙刷刷。”
“刷牙揍啥？”
女知青们听了二人的对话，“轰”地笑了。外甥听了女知青们的哄堂大笑，眨巴眨巴那对小眼珠子，又品了品五红的话，知道这话里有话，便说：“你们他妈的城里人说话揍爱拐弯抹角的，连放屁都掺沙子……”
“你要是这么说话，回家找你妈去。”
“找我妈揍啥？”
“找你妈，让她教你学会说人话呀！”
这回外甥听懂了，他离开门框奔着五红就扬起了胳膊，可还没等他的手落下，外甥已经被一只手推出了门外。若不是让门给搪了一下，外甥肯定摔个仰巴叉。外甥纳闷儿，谁这么手快，还没瞅清呢，是这个丫头片子？外甥急了，指着五红说：“你等着，落在这三分地儿上你也敢狂，看我舅咋收拾你！”
“你舅谁呀？”五红依着门框问。
“队长。咋儿地啊。看我舅咋收拾你！”外甥头也不回地撒腿跑了。
吃完早饭，五红收拾完了锅头灶脑儿对三爷说：“三哥，我看有的人家找木板破房梁给走的人准备后事呢，你帮帮我吧。”
三爷说：“中，我也正想着呢。你等我到矿上找点包装设备的废木板子，回来就打几个简易的……”三爷没有说出“棺材”两个字，小六儿走了，他的心里还不认。
三爷带着几个哥们儿去矿上了。远近平房、楼房里人们扒人救人还在继续，尤其是那楼房的水泥预制板坍塌、再被砖石埋上，没有吊装机器、靠人工清理真是太难了，能听到预制板下的呼救声，往下清理一寸都难。还好，头上戴着红五星的军人，在救人的队伍中愈加多了起来，他们年轻，又有过救灾的经验。
坐在棚子里，五红头脑里快速闪着以往的事情，想起倔强的老爸就着那辣椒和泪水喝那薯干儿白酒，想起母亲像护着小鸡雏般护着他们姐妹兄弟，想起小六儿坊间的传言跟与三哥的似有似无的男女情感，转眼间就都成了过去，都成了记忆，都成了挥之不去的痛……转眼之间就剩下了自己，眼中的泪水又“叭哒叭哒”地掉下来。人，有时候真不如一棵树，人倒下了，树还站在那里，风吹过来，叶片与叶片交流着人类听不懂的语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三爷他们从矿上回来的时候，五红她们已经用三爷从粮店扒出的米，用八印大铁锅给大家做好了塌锅米饭，她又从被砸碎的罐子中挑出腌蛋的蛋黄儿，炒了一碗红咸菜。这是大地震之后最可口的一顿饭了。刚吃完饭，三爷就急扯火了地跟小伙子们说：“咱们别歇着了，这又热又潮的天儿，人再放个一天两天的恐怕不行了，这好几家子十多口子呢，可不是个轻生活儿。再说了，矿上也通知了，让我准备上班。”
震后的第三天早晨，小六儿他们就埋在了白马山上。白马山上的新坟开始多起来，死者的名字写在木板儿上，插在坟头。
天空中、焦灰板上、石头缝中……飞着的、落着的苍蝇愈加多起来，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一群一群的，一团一团的。而空中的飞机运来的不只是药品和食品，喷洒农药的飞机开始一遍遍低空喷洒驱杀蝇坟的药物。一排排尚未掩埋的尸体肚子开始膨胀起来。
水泥预制板下，几十名解放军官兵在抢救有生命体征目标的同时，也在艰难地做着清尸工作。这些现场往往是一些集体宿舍。看望同学回来的路上，五红看到这一幕，脚步不自主地移向现场。
战士们冒着生命危险在废墟里钻来钻去，爬上爬下。有活着的人被扒出来的时候，人们可以看到战士们脸上欣慰的表情。有尸体被扒出来的时候，战士们脸上表情凝重。五红离战士们越近，心越是纠纠着。这时，一位战士挡住了五红的脚步：“老乡，别往里走了，现场危险”。也就在这时，五红看到刚刚抬起一具尸体的两名小战士先后晕倒在地。“快，医疗队救护”有人急急地喊了一声，值班在现场的上海医疗队急救医护人员，迅速将两名小战士分别抬上担架，简单做了救护处理后，一路向急救中心——煤矿工人体育场疾奔。跟到半路的时候，五红接过了一名医护人员手中的担架，她已经跑不动了。
此时，处在担架下风口的五红，闻到的是浓浓的酒精与尸体腐败的混合味道，她用力屏住呼吸，脸憋得通红……
这个体育场，最早是开煤矿的英国资本家建的高尔夫球场，解放后改造成了煤矿工人体育场。选址在体育场的上海医疗队刚刚到站不久，体育场广场上顺序摆满的伤者数量让他们意想不到的同时，即便是对伤者进行简单的骨骼固定、伤口止血等处置后抓紧向外地转院，仍然感到人手的极度紧缺。
本地的一些医护人员开始加入医疗队伍，一些青年人自愿加入协助护理队伍。五红在对双手进行了简单的消毒后，也默默地融入了协助医疗护理行列，她的主要任务是给待转院的伤员送药送水。
她最关心的，还是那两名小战士。
到了急救中心，一名小战士经过消毒、吸氧，已经转危为安，又喝了一袋生理盐水后便回了连队。临走时，这位小战士和接他来的几个战友呼唤着还在昏迷中的战士“晓刚，晓刚……”这个叫做晓刚的战士却仍旧在昏睡之中。原来，晓刚这几天一直在发烧，再加上天热潮湿中暑，尤其是那尸腐的气体骤然散发出来，这几合一的冲击最后压垮了晓刚。
五红几次去看晓刚，晓刚还在昏昏地睡着。不过，经过医疗队大夫的治疗和妥善处置，晓刚已经退烧，只是血压还有些偏低。望着晓刚睡着的样子，想起上午的那一场景，五红冰凉的内心有了些许的温暖。如果没有战士们奋不顾身的抢救，没有他们流血流汗，不知还有多少人死在这场灾难之中。灾难之中见真情……想到这儿，五红的大脑里又闪出三爷的面容。唉，小六儿也没有白喜欢三哥一场啊。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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