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41 放弃就是永久的遗憾——无功而返的亚东之旅

有些目的地

若是放弃了

或许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探访

——※※※※※※——

01 青藏高原上的“小香港”

前往中印交界的亚东县乃堆拉山口，是行程中的临时决定的。

一方面是受到朋友的启发。在之前的文章中提及过，我虽是独行进藏，也有不少朋友在相同或不同的道路上同步进藏，每天彼此都有联系，相互问候，通报交通状况和行程计划。几位朋友中，江西农大的张伟亮老师的行程与我很接近。张老师是江西省著名摄影家，有着丰富的西藏旅行经验。当我到达江孜后，他也在赶往江孜的路上，计划前往亚东。

张老师为什么要去亚东？到达江孜之前，亚东对我是个陌生的名字。

在江孜县参观了抗英纪念馆、江孜古堡、帕拉庄园等处后，我对中英近代在西藏明争暗斗的历史有了初步了解，才对亚东有了一定的认识。我理解到，若想进一步探究藏印经济、政治与文化交流的通道，亚东是其中最重要的关卡与枢纽。

然而，前往亚东要下很大决心。从江孜到亚东两百余公里，却要开行六小时，这又是条断头路，折返一趟需要两天时间。

注：现在的导航显示为四小时，当年是六小时。

那天下午走出帕拉庄园，几经踌躇，还是决定前往亚东。

通往亚东的204省道路面质量不错，这一段没有高山阻碍，开行起来挺舒畅的。沿途的村庄却是稀松平常，房屋树木灰蒙蒙的，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当年，这可是条黄金大道，它向南的终点是日喀什市亚东县的乃堆拉山口，在那里的亚东口岸，曾经是中印两国最大的通商口岸，占中印边贸总量八成以上，年交易额在清末就已超过一亿银元。

然而，亚东口岸是在近一百多年前才兴盛的，中尼交界的樟木口岸，才是历史上西藏对外贸易最主要的通道，。

亚东口岸为何能后来居上？说来话长。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不能将印度看成一个纯粹国家，它是由多民族、多文化组成的松散的联合体，现今版图的印度国在古代从未成立过。印度文明主要集中在恒河与印度河流域，也就是今天的巴基斯坦东南部和印度西北部区域，而东南的孟加拉（原属印度）以及阿萨姆邦（原不属印度）等今印度东北部区域，经济文化落后，古代交通也不方便。

因此，在清中期以前，西藏与印度大陆之间的经济文化往来，必然走尼泊尔（也是古印度的一部分）——喜马拉雅山隘口——日喀则——拉萨这一条路线（见下图），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的繁荣靠的中印贸易路线。笔者在《西行漫记·尼泊尔游记》中介绍过这段历史。

巨变发生在近代。经过东印度公司长期经营后，英国人在十九世纪开始了全面殖民行动，将印度次大陆上绝大多数土邦剪灭或收拢，从而建立起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庞大的英属印度帝国，其版图包括现今的巴基斯坦、印度、孟加拉、斯里兰卡、缅甸等国，以及侵占我国的藏南、阿克赛钦等地。

英勇尚武的尼泊尔却得以保全，最终成为独立的国家。这个占据了中印贸易要道咽喉之处却又不肯屈服小国成为英国人攀登青藏高原的障碍。

英国人发现了另外一条通路。这条通路也是喜马拉雅山脉的一个隘口，隘口南北都是藏人居住区，隘口的北部即为西藏的亚东，南部是现在已被印度吞并的锡金和被印度把控的所谓的独立国家——不丹。英国人侵占了缅甸、孟加拉等地后，又修筑了铁路，这个昔日经济文化并不发达的恒河入海口成为铁路、航运最便捷的地区，从海上接近西藏，这里的距离最近。

十九世纪末，英国悍然发起了第一次侵藏战争，中英在历史上一直藩属于中国的锡金王国土地上开战，最终以藏军失败而告终，中方只能割让锡金，开放亚东为商埠，由英国人管理，西藏的南大门被轰然砸开。

下图是曾经在之前文章中出现过的英国两次侵藏战争路线简图，第一次侵藏战争的主战场在图中右下，大吉岭附近。

不久，亚东就成为西藏最繁荣、最便捷的对外通道。说一个让人难以相信的事实：清政府、民国政府派官员到西藏，很多是从天津、上海等地坐船到印度洋孟加拉湾，再转内河船舶及火车、汽车到亚东入关。兜这么大的圈子是因为那个年代的茶马古道太凶险了，走亚东更快捷、安全。

据说，亚东海关所在的下司马镇曾经盛极一时，每天都有上千的商人、脚夫、骡马进出，被称为西藏的“小香港”。

的确，英国人占领的亚东之于西藏，就如香港之于大陆。

不仅是商贸。英国和印度人进入西藏，西藏贵族子弟从这条路去伦敦留学（见上篇），西藏地方政府从此转向英国，与中央政府离心离德，很多至今尚未解决的问题，源头都能追溯到亚东。

02 无功而返

通往亚东的这条省道上车辆很少。一路上我在琢磨，为什么两百多公里的路程，导航显示要五六个小时？这路面挺不错的。

当然是我错了，西藏的路不能以寻常逻辑去看待。南行了二十多公里进入康马县后不久，我就被拦在路边，前面在修路。这是在搞路面改造，在水泥路面上铺柏油。

修路就会限行，西藏限行的模式简单粗暴：你们别来烦我，都给我乖乖等着！修路期间，所有车辆不允许通行。没有什么单行，没有什么批量放行，我们吃饭睡觉的时候你们再过去。

我在下午三点到了拦截点，被告知晚了不到半个小时（我前面只排了几辆车），没赶上中午通行时段。下一个开放时间在晚上九点。也就是说要在这里干等六个小时，再在被修得稀烂的泥巴路上摸黑开行一百多公里，大概凌晨一两点到达亚东县。

这就是天路，这就是西藏。没啥好抱怨的。等了好一会儿，我后面的车排成一长溜，司机们也都很淡然，聚在路旁抽烟聊天。

我又发了一会儿呆，拿出踹在怀里一直没派上用场的边防证，叹了口气，回到车里掉头返程。

去亚东只是个梦想，我也知道在那儿看不到什么。不会有印度商人，也未必有印度商品，被严格把守的边界更不会让我们寻常人等靠近。

我更清楚，亚东的“小香港”早已不复存在。

距离亚东口岸60公里的帕里镇，中国海拔最高的城镇，1938年 图源：维基百科

从十九世纪末开埠到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亚东商埠的繁荣持续了数十年，彼时亚东海关由英国人掌控。印度独立后继承了英国在亚东的特权。西藏和平解放后，中国政府恢复了对亚东海关的主权，两国商贸仍在持续。重大的改变发生在1959年，个中缘由不必提及。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彻底改变了中印边境局势，两国撤销了边贸市场，铁丝网代替了海关，黄金大道转瞬间成了死胡同。

1967年，亚东边界线上还发生了一场如今不太被人提及的事件，史称“1967年中印边境冲突”，又被称为“乃堆拉-卓拉山口冲突”，是中印历史上发生的第二次边境冲突。冲突规模不太大，也造成了双方数百人伤亡。冲突发生的地点，就在亚东口岸。

下面这张老照片很有名，一般认为是在1962年中印冲突前拍摄的，其实照片中记录的很有可能是1967年亚东乃堆拉山口冲突。无论何时何地，照片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中印之间针尖对麦芒般难以化解的矛盾冲突，照片左侧那位不畏生死、傲然鄙视敌人的小战士，也是中国边防军人风貌的最佳体现。

亚东的对峙与封锁持续了四十多年。2007年，亚东海关再次开放，据说年贸易额有几百，几百万……当年可是一个多亿银元，按照一银元折算现今五百元人民币计算，如今的边贸额尚不足百年前的0.01%。

衰落的亚东，不去也罢了。

印度香客通过亚东口岸 图源： 李鑫

未能前往亚东，又是本次西行最大的遗憾。亚东早已落寞，黄金大道或许再也不会重现往日，然而，即使是废墟，即使是荒草凄凄的古战场，也值得凭吊。

我想体会的是这条英国入侵者和无数商贩、政客、喇嘛们走过的道路，我想越过喜马拉雅山隘口，我想到达西藏地图上那个古怪特异向下探出的尖尖，那是中印边界中方实际控制线的最南端。我想在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山坡上俯瞰远方。在那里，右边是锡金，左边是不丹，几十公里外是孟加拉。

在我无功而返的一年后，中印军队在中国、不丹、印度三国交界处的洞朗地区进行了长达72天的紧张对峙，这一剑拔弩张、影响深远的冲突被称为“洞朗对峙”。洞朗距离亚东海关仅有十几公里。

洞朗事件的导火线是边境修路。会不是就是那条让我绝望而返的修路的延续？很有可能，西藏冻土地带十月份以后无法进行道路施工，算算时间，2016年完成康马县到亚东县的工程，2017年延伸到边境线……

错过就没有机会。2017年后，游客还有可能自驾到边境线么？

有些际遇，错过就可能再也不会遇到。有些目的地，若是放弃了，或许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探访。

我们再来看看西藏的地图（局部），下面中间那个小尖角，亚东……

03 路遇

掉头准备返程时，村寨中走出了三位藏人，到路旁向我招手。是两位女子，带着一位五六岁的男孩，显然其中一对是母子。我停下车，她们问我是不是回江孜，能否带她们一程。

出行20天，我只在林芝到拉萨的路上带过两位搭车的小伙子。我宁愿一个人孤独地旅行，从不理会路旁招手的人。这一回却停下车，毕竟是女人和孩子，路又被封了，几个小时内到县城的车几乎不会有。于是将后排座椅扶正，这辆车出行后第一次坐了四个人。

那位三十多岁的母亲体态健硕，大额头、低眼窝、自然卷，有些印度风格，儿子大脑袋圆脸大嘴巴，大眼睛亮晶晶的。另一位姑娘二十出头，做公务员的，普通话不错。姑娘是那种圆脸盘子，典型的蒙古人长相。藏族的血统其实也很混杂。

几位在后座唧唧喳喳的，说着我全然不懂的语言，令我这个驾驶员相当郁闷。带人也是为了聊个天，你若是带了两人以上的亲朋，比如情侣、家人，还不如不带。

二十多公里，再回江孜县城，三位在路旁下车，向我表示感谢。她们离开后，我看着车后排地板上那一大堆厚重的泥脚印，更感郁闷。脚上带着这么厚的泥巴，是怎么走路的？不累么？

江孜旅行到此结束，我驾车驶向日喀则市，心中浮想联翩。那位端给我藏包子的小妹，应当从南京回来过暑假了吧？扎什伦布寺里那位猫一样的黄衣姑娘，在北京还好么……

我习惯于孤独，却又难忘路遇。邂逅无论是长久还是短暂，无论是美好还是郁闷，都会留下长久的回忆，尤其对于我这种独行者。

当天傍晚到达日喀则。时隔两年，我又回来了。日喀则，曾经的西藏的中心。到了日喀则，才是真正的进藏。

为什么这么说？难道说到了拉萨还不算？日喀则的历史，咱们下篇再说。

后记

在江孜县，我仅驻留了一天一夜，却写了五篇游记，合计约有一万七千字。在此之前，我从未对一个县城写下过如此多的笔墨。

除了因为写得磨磨蹭蹭，造成文章又臭又长外，英雄城江孜真值得游历、探索与思考。这里是改变近代西藏历史的重大事件的发生地，这里耸立着弹痕累累的宗山，更有不可思议的坛城白塔，这里还有西藏唯一幸存的领主庄园。

江孜更美妙的是，没有多少猎奇的游客前来，网络上少有介绍她的文章，她是座原汁原味的处于西藏腹地的宁静的小城，有文化、有历史，却又耐得住寂寞。

江孜系列游记如下：

问道·37 江孜，英雄城的历史与《红河谷》的浪漫

问道·38 江孜白居寺，不可思议的坛城佛塔

问道·39 解密曼荼罗

问道·40 最后的贵族庄园

说明

由于个人及家庭的原因，几个月来笔者既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码字。《寻味中国》系列早就停了，《问道》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我也渴望改变现在的状态，但人生由不得自己。遇到什么，就只能接受什么。

众生皆苦，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