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乡野景:柿树满岭(下)
金秋时节,柿子熟了,霜降一过,那满树的叶子就会变黄、变红,色彩虽不如元宝枫鲜艳,但与黄栌的叶子相比,颜色的浓度和色调大体相似,北京香山的红叶,多是黄栌,其颜色黄色偏多,并不鲜艳。柿叶的红,有其特色,一个叶面上有多种的色调,恰如调色板,通体的红叶要在寒霜之后。
西北风一吹,不要几天,柿叶就掉落得精光,只留下满树黄橙橙的果子,煞是好看。柿子谢过后(收获柿子的专用语称为“谢柿”),枝头偶尔还会剩下个把鲜红的果子,虽觉可惜,但人又实在是够不着,徒生无奈。丢弃在枝头的柿子会成为乌鸦的美食,可乌鸦常常是吃了半边而留下了另一半,直到初冬,那残留的半边柿子还挂在枝头,只是越来越红。
树上的新鲜柿子,尽管黄红可爱,却属“生柿子”,不能直接食用,味涩。凡是未加工过的硬柿子都不能直接食用。记得某年游潭柘寺,正值红柿子挂满枝头,同行人中想有不避瓜田李下之图谋,颇让我哂笑了一番。市场上出售的可以直接吃的硬柿子都是漤(lǎn)柿,其与新鲜的柿子看起来几乎一样,人们难以发现二者在外观上的差别。
柿子成熟之前,在满树绿果子之中会出现个别的红果子,这种红果子是可直接食用的,因为是“空柿”,俗语说“吃柿子捡软的捏”,是因为,柿子变软就不涩了。
与放置的“空柿”不同,树上挂着的“空柿”,其实是虫子的“功劳”,即是说,柿子因为生虫而变“空”了。我不知观察过多少次,从来没有发现过一例不生虫的“空柿”,否则就解释不通为什么满树的柿子都还是青色的时候有的会变红、变“空”。所有的虫子都是从花蒂处钻进柿子内部的,所有柿子内部的虫子都是活生生的,当掰开柿子的那一刻,在“甜蜜之乡”酣睡的虫子就开始“鼓踊”爬动了……
约2000年前后,我曾到焦作云台山旅游,那极壮美的碧水红崖没使我多么兴奋,而倏然出现在眼前的一颗大柿树却使我骤然亢奋,当时正是深秋,那硕大的树冠上,结满了熟透的柿子,真的是硕果累累。树上,一位老者正拿着长长的竹竿在钩柿子,旁边,还挂着一个竹篮;树下,则是两个年轻人,正张着布单子在接掉落下来的柿子。这情形,我太过熟悉,每个环节我都干过,不由地就站在树下痴迷地观看,那两个撑单子的年轻人,看我惊愕于老人爬树谢柿子,热情地介绍说:老人七十多了,身体硬朗着呢……我听着,伸出拇指赞叹,赶忙拿出相机,拍下了那让我“惊艳”的一幕。
柿子收获以后有很多的加工方法,不能尽述。晒柿饼就是最常用的方法,也最费工、费时。
先是要将柿子削皮,然后放箔子上在野地里晾晒——野地风大(箔bó,由秫秸编成,用于晾晒柿饼、干菜、棉花)。晾晒,约需二十天以上的时间。直到有一天,“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柿子表面就会泛出一层淡淡的白霜。那时,碧空蓝天,常有成排的大雁飞过,或“一”字形,或“人”字形,雁过未必有影,却“咕咕”有声;地边沟沿的野菊花已由鲜黄转为黄中带红,那野菊花,花朵不大,却不怕西风;风来,柿饼微现白霜,是干燥的西北风,使得柿子表面失却水分,析出了糖分。此后,再晾晒两到三天,就可以收回家了,此时,忌霜、怕雨,所以晚上要将箔卷起来,甚至要盖上破油布(防雨。防雨之物现在通用塑料布,过去有油布和塑料布,油布已彻底淘汰。农村的油布实属床上用品),写到此,细雨飞来时抢收柿饼的情形就活灵活现地展现于眼前。
收回家的柿饼要放到瓮里去(瓮,陶质容器。放到瓮里的原因当是既防柿饼变干,也透气),待到冬天,从瓮内拿出柿饼,可发现柿霜变多,稍经风,白霜将进一步增多,真像滚上了一层绵白粉。此时的柿饼甜得发腻,撕开柿饼,是黄红色的半透明果肉,我乐于将那半透明状的果肉悬于眼前,对光审视,是一种欣赏。如果运气好,偶尔可以吃到柿筋,柿筋又软又硬,带着弹性,放在牙间慢慢咀嚼,有着极好的感觉。
必须说明的是,柿饼,尽管极其普通,但却算柿子的“高端”产品,“多少功夫做得成”?然而,“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千辛万苦做好的柿饼,自家舍不得吃,大多都会把柿饼卖掉,换来不多的现钱;漤柿也一样,新鲜柿子下来吃一次,大多也都卖掉了。这太重要了,农民从哪里去弄一分钱?对,我说的是“一分钱”,重要的话需要强调。劳力多的人家,年底自然可分得余粮款;而我家,只有父亲一个劳力,是积年的“缺粮户”(家庭年收入低于所分得的粮油等,谓之“缺粮户”,不是缺粮食吃的意思),这就愈发的艰难了。尽管是集体经济,但毕竟是商品社会,没有哪个家能真正离得了钱,“柴米油盐酱醋茶”都需要钱,哦,家乡没有喝茶一说,油可以少吃(统购统销,农业户口没有买食油的渠道),晚上可以摸黑睡觉,盐总是需要买的吧!
做点必要的补充,算“社会历史知识”。有些文学作品中有这样的描写:辛辛苦苦干了一年,临了还欠队里的。事实会是这样,但这种说法容易产生误解。集体经济的时代,是以小队为核算的基本单位,叫“队为基础”,分派原则是“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不劳动者不得食”。具体的执行是将粮食分为“口粮”和“劳动粮”两部分,口粮是按人头分,是生活的基本保证,其余所得按年劳动总量来分配,如果家里人口多,劳力少,则家庭年收入出现负值是常见现象,但艰难之处在于,出现负值之后,即属“缺粮户”,则没有钱的来源,一分都没有,因为生产队并不给农民发工资,生产队的钱来自于向国家卖粮食所得的收入,年底队里决算。于是,“缺粮户”干一年,在账面上就会欠生产队的。“明年日子怎么过?”这是必须面对的实在问题。通过贷款可以将欠款补上,但获得贷款不容易,于是就有累积欠款的人家。虽然生产队允许欠账,但自己仍不可能有可支配的钱,可不是问题吗?我们队里大约在1975年之后不再有缺粮户,主要是劳动日值的增高,即农业收入的增加,其主要依赖于水利条件的改善、化肥的使用以及种子的改良。不再有“缺粮户”,并不意味着手里就有了余钱。当时哪个村、哪个队的条件好是人人都清楚的,所以就出现了一个现象,条件好的村、队,姑娘不愿嫁出本村、或本队,可见,集体经济的时代人们一样在乎经济条件。此段的补充稍长了些。
做柿饼的柿子都是完好的柿子,烂柿子有两个用途,一是做柿瓣,做柿瓣的烂柿子,通常烂得程度轻,我吃最多的就是柿瓣,柿瓣成为每个农家孩子的零食以及食物的有力补充;二是做醋,做醋的烂柿子通常是稀烂不成形的柿子,也就是烂“空柿”。
柿子,全身没一处被浪费。
某年的冬天,天已经非常冷,早晨放学回来(晨起上学不吃早餐,上午9:00放学),我喝了一碗玉米面糊糊,那是放了腌制萝卜缨的咸糊糊。喝下那碗热乎乎的咸糊糊,我觉得周身是那样的暖和,那样的舒服,真觉得吃到了人间美食,忍不住说好喝。父亲听到后再问我:“好喝吗?”,我说:“好喝!”于是,父亲跟我商量了一下,用家里剩余的柿瓣换回了玉米面。我不能忘记这件事,是因为,那年冬天,家里有较多的机会喝玉米粥——这全赖柿子的贡献,所以,那年的冬天似乎也暖和了不少。至如今,我都有爱喝玉米面糊糊的习惯,是那种咸糊糊,造成了味蕾的记忆。我不认为生猛海鲜、珍馐美馔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家常饭足够养人,无果腹之忧,有御寒之衣,自己就满意。如今衣食无忧,偶尔还会特意去体验一下舌头上的历史记忆,这足以怡情。只是,再没有那种腌制过的萝卜缨酸菜,再也找不回那当年的味道。
柿瓣,一样有晾晒的过程,一样很甜,是农村儿童的零食,其实,在冬天,柿瓣顶一部分粮食用;充粮食用的还有细糠和着稀烂柿子晒干的“柿疙瘩”——颇易引起便秘。
我已经忘记,在用柿瓣换玉米面的那年冬天,我们家的粮食是如何接续到来年夏天的,青黄不接的春末是怎么度过的,因为已经没有多余的柿瓣用来充饥。我以前写过野菜,说野菜好吃,那也是无法选择啊,否则为什么会留下“糠菜半年粮”的说法?但毕竟,那段艰难的时光过去了。
我吃过空柿、漤柿、柿饼、柿瓣、柿皮(主要为豆馅的原料,须预先煮熟,和豆捣成泥),既饱口福也充饥,但吃多了,会觉得烧心,那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嘴里吐酸水,酸水多时令人打寒颤。直到现在,我轻易不吃柿子,就是这个原因;不只是柿子,多少还殃及了红薯及其衍生品。
哦,柿子醋好吃,带着一些甜,有少许的酒香。
又逢深秋,又是一个周末,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人们忙着出去秋游,电视里说,香山、八大处、长城到处都是赏红叶的人,“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古人也爱红叶呢!何况在城市中憋屈久了的现代人?我没去赶热闹,而是想起了学校的园林。
学校本有枫叶、黄栌,还有爬满墙壁与河岸的爬墙虎,它们的叶子经霜后都是要变色的,想必红了吧?最红的就数爬墙虎了,爬于楼前、爬于河岸,爬于河岸的爬墙虎,形成彩带,向前延伸,直至河道转弯处,渐渐淡出,无论色彩、还是画面,都可以一个字“美”来形容。
于是,我和家人来到校园。
荷花池的北边,近年开辟了一个小园林,种植、移栽了很多花木,有什么特别的树种,从没注意过,想必也有红叶?移步及此,只见色彩缤纷,或黄、或红,果真是“霜重色愈浓”,只不过,那色彩斑斓中,也有几棵树的叶子仍然碧绿,走近一看,竟是柿子树,原来柿子叶要比枫叶红得晚些,以前居然不知道。于是,摘掉一叶,卷成筒状,捏扁小口端,放在嘴里呜嘟嘟吹起来,一如少年时……(马吉明,图片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