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群
热爱文学的少男少女
文/颜坤琰
我是荣昌中学高57级1班的学生。我11岁考上荣昌中学,但因当时农村正在搞减租退押运动,我家是地主,所有财产一律被没收,家里一贫如洗,没钱供我上学。对知识的渴求,和对未来的憧憬,激励我一心要继续学业。翌年,即1951年,我再次考取荣中,在母亲节衣缩食和我大舅的资助下,得以完成中学学业。
我的少年时代正是新中国初创时期,新天新地新气象,校园就像万紫千红的百花园,充满了勃勃生机,每位同学都有自己的梦想,都有自己的追求,所以学习都很用功。上课认真听讲,晚自习和星期天,一个个都自觉地泡在教室里,静静地完成作业,温习功课。我们没有荒废时日,没有蹉跎岁月。我们的课外活动丰富多彩,有的喜欢在运动场上蹦蹦跳跳,有的喜欢在图书馆翻阅报刊杂志,还有一群同学,他们喜欢捧读普希金、托尔斯泰、莱蒙托夫、萧洛霍夫、奥斯特洛夫斯基、大仲马、小仲马、雨果、茅盾、巴金、艾青等人的作品,他们是一群文学的追梦人。叶钟嗣是我们班上年龄最小、个子在女生中又最高的同学,是校园闻名的小说迷。她身材颀长,眉清目秀,白净的稍嫌瘦削的脸庞上嵌着一对机灵的大眼睛,说话轻言细语,做事斯斯文文,神态矜持稳重。平时爱穿蓝色的背带裤,两条及腰的长辫,走起路来左右飘逸,更突显了她的清纯可爱。她的课外时间几乎都花在小说上了,她最喜欢阅读俄国和苏联的长篇小说,如《战争与和平》、《复活》、《安娜一下课,她就捧一本厚厚的小说,倚着教室外过道上的栏杆,心无旁鹜地阅读起来。她走路慢条斯理,步履轻盈,那是她在埋头看书,痴迷程度无以复加。冬天,她的一双手爱长冻疮,手背肿得像泡粑,紫红紫红的,还有血痂,她戴一双无指的薄线子手套,不顾冻疮的疼痛,依然捧着一册大部头小说,在寒风中专心致至地阅读。但她却没有因痴迷小说而偏废了学业,上课时间她专心听讲,按时完成作业,所以她总能取得优秀的学习成绩。我们班上还有一位小姑娘,年龄与叶钟嗣相仿,好像稍大数月,她就是美人坯子刘汉义。按照时髦的说法,她们俩是一对闺蜜。刘汉义中等身材,蛋圆形的脸庞,丰润细腻的皮肤,眉宇间一颗黝黑的美人痣令很多男生为之心仪。两条秀美的发辫上扎着蝴蝶结,平时也爱穿背带裤,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快人快语,浑身上下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也是个课余时间不读书不自在的同学。她曾对我说,在读初二初三时,她和叶钟嗣都是走读生,放学后,经常去叶家二楼看小说。尤其是星期天,她便从大南街走到东门叶钟嗣家读书。两人都沉缅在书中五彩缤纷的世界,往往到吃午饭的时间都忘记了,常常是叶钟嗣的孃孃(她妈妈的姐姐)在楼下一再呼唤,两个小姑娘才姗姗地爬下楼来。有时刘汉义还把书借回家去读,当时她读过的书有《七侠五义》、《荒江女侠》、《西游记》,还有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等。刘汉义到高中时读的书就更广泛了,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安娜·卡列尼娜》、《母亲》、《我的大学》;法国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小仲马的《茶花女》等。为什么叶钟嗣家有这么多的小说书呢?原来解放前她外祖父在成都开办了一家“开明书店”,后来倒闭了,她外祖父便把书运回荣昌东门水巷子的家中,存放在二楼上。刘汉义不仅喜爱文学,她还有表演天赋,初中时,曾与比她高一年级的赵慧玲演过舞剧《老麻雀与小麻雀》。在读高中时,语文老师江赴吟,组织同学排演郭沫若的古装剧《棠棣之花》,刘汉义在剧中扮演战国时期刺杀韩相侠累的义士聂政的姐姐聂嫈。排练很成功,但即将上演之际,政治教师赵颖和罗映先老师认为演出古装剧不合时宜,主张上演由罗映先导演的、宣传新婚姻法的歌舞剧《结婚》。于是,这部即将在荣中校上演的郭沫若的经典历史悲剧《棠棣之花》,便胎死腹中。不过刘汉义在《结婚》中也有角色,她扮演了主角春生(赵颖老师饰)的妹妹春姑,充分展示了她的表演才能。进初中后,我并不喜欢阅读文学作品,到是对浏览报刊杂志更感兴趣。小时候,在重庆川康银行工作的父亲,常常把他看过的《中央日报》、《大公报》、《新新新闻》寄回盘龙场老家给我爷爷看,所以,读高小时我就养成了浏览报纸的习惯。中学时代,在学校办公区校长室外的过道上,摆了一排报架,陈列着《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四川日报》等。由于经常看报,所以对国内发生的大事比较了解,初中一年级的下学期,学校举行过一次时事测验,我考了全校第一名,学校奖励了我一个小笔记本,内页的纸张是浅灰色的,比较粗劣。当高二年级我梦想当诗人的时候,就把偷偷写出来的所谓诗歌,抄录在这笔记本上,以便孤芳自赏。是林雨苍同学勾起了我的诗人之梦。林雨苍不爱诗歌,也不爱文学,课余时间最爱的是打乒乓球,他的球艺在我们班上是首屈一指的。我们比较亲近,经常在一起闲聊,他说他有个表哥,名叫张作寰,在重庆某银行工作,是一位青年诗人,经常在重庆的报刊杂志上发表诗作。他说写诗是很风光的,不仅能出名,还有稿费收入呢。诗人桂冠的光环在我心中熠熠生辉,虚荣心驱使我做起了诗人梦。于是我去图书馆借《普希金抒情诗集》、《莱蒙托夫诗选》、《马雅可夫斯基选集》来读。1957年元旦,成都的《星星》诗刊创刊了,在学校图书馆,我捧着还散发墨香的《星星》诗刊,如获至宝。在创刊号上有一则“约稿启示”,内中有几句话我至今未忘:“……我们需要不同风格的作品,既欢迎晓风残月的清婉,也欢迎大江东去的豪放”。读了几部诗歌集,我就跃跃欲试了,贸然动起笔来,以为把句子分行排列,隔行押韵就是诗,现在想来,当年真是天真极了,对诗歌的理解太肤浅了。高二年级,我们班教室设在四号教学大楼楼上。站在廊道上极目远望,美不胜收的田园风光尽收眼底。春暖花开的季节,乌龟坡一带盛开着金灿灿的油菜花,于是我诗兴大发,便写出了几首歌颂春天、歌颂新农村的所谓的诗。其实,那不过是没有意境,没有内涵,更没有诗的语言的分行散文而已。这些不堪示众的诗,唯一的读者就是我自己,我甚至连向林万荣他们创办的《文学园地》墙报投稿的胆量都没有。后来我才醒悟,我没有努力读书,没有刻苦钻研,更重要的是没有写诗的禀赋,那里成得了诗人,纯粹就是自我陶醉,给自己开个玩笑而已,诗人之梦也就像泡影般破裂了。林万荣、左明铨、张明樵,是我们班上的“文学三剑客”,他们不仅热爱文学,读了大量的中外文学作品,他们还写诗写散文写短篇小说,他们志趣相投,经常在一起谈诗论文。为了展示他们的爱好和才能,在高中二年级时,创办了一份文学墙报。在他们三人中,林万荣的年龄最小,但也最活跃。他高高的个头,脸庞白晰,小眼睛,高鼻梁。说话不疾不速,风趣幽默,有号召力,有组织才能,是三剑客中的领头羊。他是写作的多面手,既写诗歌也写散文,还能作歌词呢。左明铨,小个子,瘦削的脸蛋,尖尖的下巴,明亮的黑眼睛,皮肤油黑油黑的。由于家境贫寒,隆冬季节也穿得很单薄。他喜欢读诗,写诗,还喜欢打篮球,一张机灵的笑脸上总是汗涔涔的。他喜欢读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排列的长诗,如《列宁》、《好!》等。所以,有时他也学着写马雅可夫斯基的句式写诗。张明樵,中等身材,腰圆体壮,宽脸膛,厚嘴唇。平时不多言多语,一派老成持重的样子。课余时间他总是手不释卷,他阅读的范围很广,包括章回小说和中外名著。他的散文写得好,语言流畅,主题突出,很有章法。高中二年级时,由林万荣牵头,他们三人开辟了一个创作园地,办起了一张文学墙报,名称好像是叫《文学园地》。据林万荣回忆,它的创刊号刊头,是高57级2班喜爱绘画的谢孝瞻画的,画的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拓荒者的形象。《文学园地》每期有多篇诗歌、散文,他们先把诗文写在作文纸上,然后经过排版,再将它们贴在一张一米见方的大白纸上。《文学园地》不仅有刊头画,还弄了一圈花边,题花尾花也没有少,洋洋大观,气宇不凡。稿子都是文学三剑客的大作。学校办公区宽阔的走廊上,有一面正衣冠的大镜子,墙报就张贴在那附近的墙壁上。每期《文学园地》一贴上墙,前来阅读的同学不少,也引起了语文老师江赴吟的注意,他和班主任吴重伦老师给了林万荣他们极大的鼓励。《文学园地》前前后后出了好多期,在学校掀起了不小的波澜。进入高中三年级,同学们都积极准备高考,三剑客自然也把全部精力用在学业上了,《文学园地》便寿终正寝了。我们班上还有一位音乐奇才,他叫刘英明,铜梁人,在四川畜牧兽医学校初中毕业后,考取了荣中高中。他中等个子,一张方形的寡骨脸,颧骨微微突出,面无血色,长有青春痘;他以为长青春痘不雅观,便常常用手去挤,去掐,结果留下了一个个淡褐色的疤痕。他是个小说迷,拿到一部精彩的小说,不仅课外读,有时在上他不喜欢的课程时,他就埋头看他的小说。一听到老师的警告,他马上又正襟危坐,恢复认真听课的样子。他是个天资聪颖的同学,只因痴迷小说,导致学业赶不上趟。他还喜欢打篮球,不过,他最擅长的还是音乐。他不但二胡拉得好,歌也唱得挺棒的。他把乐理知识烂熟于心,一首新曲在手,他可以立马引项高歌,吐字清晰,曲调准确,全班同学都为之叹服。高中二年级时,不知什么缘由,荣昌的母亲河——濑溪,引发了林万荣和刘英明的灵感,他们合作写出了一首歌唱母亲河的颂歌。我家住在龙集镇乡间,寒暑假离校来校都要从濑溪河上的小滩桥经过。那时的濑溪,真是美极了,它波浪不兴,静静向东流去,就像一位慈爱的母亲,用她甘甜的乳汁,默默地抚育两岸儿女。濑溪河水清沏见底,在桥上就能看到河里的鱼儿在绿悠悠的水草间穿梭嬉戏;河面上运粮运煤的木船,牵丝蹓线地从桥下穿过。打鱼船上的鱼鹰,争先恐后地钻进深水中,为主人啣出一条条肥美的鲫鱼、鲤鱼。两岸绿油油的庄稼,在濑溪河水的浇灌下茁壮成长,不时能见到合作社的农民在田野里辛勤耕耘的身影。这一派山青水秀的田园风光,怎不让人心驰神往,怎不叫人激动万分,怎不叫人热爱有加。林万荣刘英明他们星期天喜欢去濑溪河边游玩,热天要去河里游泳,对美丽的濑溪河他们有深深的爱,他们的灵感大概就来源于此吧。由林万荣作词,刘英明作曲的这首歌,名叫《濑溪河水向东流》,它旋律优美,轻快流畅,唱出来悦耳动听,受到同学们的喜爱。歌曲写好后,林万荣把它抄在一张三尺多宽的大纸上,下课后,刘英明就叫我们跟他学唱,他唱一句我们跟一句。学了几天后,大家都唱熟了,于是刘英明就指挥全班同学,一齐合唱这首歌颂母亲河——濑溪,歌颂新农村,歌颂可爱家乡的歌。悠扬的歌声在教室里回旋,也在荣中校园久久地荡漾。光阴荏苒,六十多年过去了,可至今我还记得它头一句的歌词和曲谱,有时还要哼一哼它呢。歌曲让我回想起了黄金般的中学时代。
颜坤琰,籍贯重庆荣昌,汉族,生于1939年,大专文化;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科普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通俗文艺研究会会员;退休前在重庆啤酒集团公司工作,曾任分公司副总经理等职。
少年时代爱好文学,1980年代开始业余写作,出版酒文化专著两部:《啤酒趣话》(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1993年)、《世界啤酒大典》(重庆出版社出版,2001年)。《世界啤酒大典》获2002年重庆市首届优秀科普作品二等奖。
退休后主要从事文学家传记故事创作,先后在《人民日报·国际副刊》《人民政协报》《名人传记》《世界文化》《读者》及《红岩》文学双月刊、《文史春秋》《今日重庆》《红岩春秋》《重庆政协报》等中央及省市报刊、以及美国《侨报》发表作品百余篇。2013年12月,北京作家出版社出版《血与火的年代——文学家在重庆的抗战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