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味道”散文有奖征文】古槐树下/冯子栋
我们村有一棵古老的国槐。
乡亲们都不清楚这棵古槐的确切年龄,它大概有三个人手拉手围起来那么粗,比二十里外北楼村那棵已挂牌保护的千年古槐还粗,估计也得有一千多年了吧。国槐,因其与“怀”字谐音且能长寿,所以常常被人们赋予富贵、吉祥、安康、怀念、守望、包容等丰富的文化内涵。有人说,这棵古槐是一位云游四方的高僧所栽,他每到一处就栽一棵国槐以表怀念,曾许愿要在有生之年栽下九十九棵,久久为功,九九归一,这是其中的最后一棵。
简单而美丽的传说,为这棵古槐增添了一抹传奇而神秘的色彩。我想,它的出身或许并非传说中的那样与众不同,它或许只是由鸟儿衔来的一粒种子长大的,或许只是由洪水冲来的一根枝条长大的,也或许只是由一位拓荒老人在不经意间栽下的。但不管怎么说,它终究穿越了无数的生命和漫长的岁月,在久远的平凡中成就了它俯瞰的非凡,那坚韧而执著的生命,已足以令我心生敬畏。
小时候,记得这棵古槐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庞大得如一座山。那粗硕无比的躯干,虽然早已被岁月凿出幽深而狭仄的洞,但仍岿然挺拔、坚如磐石,稳稳地托举着南北两大枝干。那葱翠蓬发、密不透光的树冠,如一把巨大的伞,为乡亲们遮风挡雨。古槐下清凉如水的树荫,是乡亲们歇脚、乘凉、聊天的好地方,也是小伙伴们尽情嬉闹的乐园。母亲大娘婶婶们一有空就凑到那儿,搓麻线,纳鞋底,缝鞋帮,一边娴熟地干着针线活儿,一边有说有笑地拉着家常话儿;上了年纪的老人喜欢搬个马扎静静地坐在那儿,吧嗒吧嗒,抽上几袋旱烟,飘飘袅袅的烟渐渐消散在古槐的枝枝叶叶间,那一刻,日子也仿佛变得淡了、轻了、慢了;我和小伙伴们则一个劲儿地在那儿疯玩,弹溜溜蛋,踢毽子,跳格子,滚铁环,撞拐……叽叽喳喳,像一串欢蹦乱跳的音符;晚饭后,记不清是谁搬来了收音机,大人和孩子们一起围坐在古槐的臂弯里,聚精会神地收听刘兰芳播讲的评书《杨家将》,那清脆响亮的声音,给恬静的生活激起一朵朵欢快的浪花。
村有一老,便是一宝。在乡亲们眼里,这棵古槐就像一位宽厚仁慈、饱经风霜的老人,守护着一代代乡亲,守护着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
这棵古槐曾见证过两个家族风雨同舟的一段往事。
清朝末期,就已有姓公的人家住在古槐北侧,这户人家温厚勤俭,口碑不错,雇长工,请私塾,殷实富足。可令人遗憾的是,他们家有个少年从小就调皮捣蛋,不爱读书,而私塾先生却偏偏是个迂腐、刻板、粗暴之人,动不动就打他罚他。有一天,这孩子挨打后一气之下竟把老鼠药掺进饭里毒害先生。幸亏东家抢救及时,先生才脱离危险。孩子最终被判了刑。好端端的一个家,突遭变故,令人扼腕叹息。乡亲们都心疼这孩子,觉得他虽然闯了大祸,其实内心并不坏,年纪轻轻就进了监狱,那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哇?都劝主人赶紧把他保释出来,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于是,主人倾尽钱财,乡亲们也帮忙凑钱。衙门索要的保释金实在太高,一直凑不起来。无奈之下,主人便卖地卖房,可这穷山沟里几乎没人能买得起。正在主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家的长工帮了大忙。这位长工叫巩二,是个忠诚善良之人,决心帮东家迈过这个坎。他拿出多年积攒下来的辛苦钱,又到处找亲戚朋友们借,终于买下东家的一座宅院,帮东家渡过了难关。
从那以后,巩二家就从附近的黄家庄迁到我们村。那个顽皮少年也痛改前非,成长为一位尊老爱幼、勤劳质朴的好人。公巩两族在古槐树下比邻而居,和睦共处,迄今已逾百年。每每听老人们讲起那段往事,我就特别感慨。为那个因一念之差铸成大错的孩子感到惋惜,为那个因简单粗暴险遭不测的先生感到哀痛,为公家能在困境中得到乡亲们的帮助感到庆幸,为巩家的忠诚厚道深感钦敬,也为乡亲们不离不弃的包容深感自豪。
人生无常,善意永怀。乡情如春风化雨,融入这古槐下的土地,滋润着一方精神的绿荫。
每当遇见小伙伴们在古槐洞里藏猫猫的时候,老人们就说,这古槐可救过咱乡亲的命啊。抗战那会儿,鬼子来扫荡,乡亲们大都躲到山里去了,可是有俩乡亲跑得慢,被堵在村子里,情急之下,就钻进古槐洞藏了起来,在鬼子的眼皮底下躲过一劫。打那以后,每逢过节,乡亲们都会带上菜啊酒啊水果点心啊来供养古槐,并为它系上红丝带。
老人们还说,抗日战争时期徐向前元帅曾来过我们村,就在这古槐下的公家住了好几天,他那匹从鬼子那儿缴来的战马就曾拴在这古槐树下。他那时是咱八路军第一纵队司令员,统管山东、苏北八路军各部,一面辗转各地指挥反“扫荡”斗争,一面深入开展群众工作。个高偏瘦的他,穿着简朴,谦和诚恳,看上去不像个当官的。他在锅屋席地而卧,吃窝窝头,就咸菜,临走还悄悄在窗台上给公家留了一块大洋。
……
我离开老家已有许多年了,虽常回家看望亲人,但一直没留意这棵古槐。今天蓦然想起,不由得心生愧意,便迫不及待地去探望它。
沿着新修的水泥路走进街巷,那些曾经熟识的老屋大多焕然一新,白墙红瓦,宽敞大方。不过,许多乡亲已外出打工,家中院门紧闭,街巷里冷冷清清,儿时那欢快热闹的场景也已不复存在。
当我在转角处看见古槐时,顿时惊呆了。它已完全变了模样,那枝叶婆娑、高大挺拔的身姿已荡然无存,变得干枯、苍老、黢黑、粗糙,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佝偻着身体,倾向南侧,靠两根拐杖般的铁管支撑着。更令我惊讶的是,它的身体竟然已完全中空,只剩下一层薄薄硬硬、风干残破的躯壳。它已静静地死去。
不,它并没有死。看!那枯空的躯壳上又长出两棵细嫩、鲜绿的小槐,迎风欢动,稚气可爱。化作春泥更护花,一个古老的生命,一个阅尽沧桑的灵魂,在千年不变的守望中涅槃重生。
某一天,我要把这古槐下的往事慢慢讲给孩子们听。
作 者 简 介
冯子栋,山东蒙阴人,现在临沂市农商银行工作。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新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系列行走散文入选《2017年中国行走散文作家二十二强》。通过阅读来濯磨灵魂,通过文字来记录生活,通过经历来格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