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出好诗的两个条件,一个也不能少
当今的诗歌状况是,诗歌太多,好诗太少。就官方和民间发布的诗歌看,民间好诗多于官方好诗;但民间中的诗歌,好诗比例也不是很大。
虽然好诗很少,但毕竟有人写出了好诗(需要说明的是,好诗多指相对而言,好诗不指传世诗歌,因为当代人无法断定当代诗歌哪一首会传世)。如果要问怎样才能写出好诗,我根据自己这多年来的读诗和选诗体会,认为,要想写出好诗,也难也不难,条件不多,只两个:必须拥有深刻的生命体验;必须拥有写诗的技法。两个条件,一个也不能少。
(一)
我写文章的习惯不喜欢空对空。下面列举作品实例进行论证。
请读两組诗:
李少君:《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
倾听过春雷运动的人,都会记忆顽固
深信春天已经自天外抵达
我暗下决心,不再沉迷于暖气催眠的昏睡里
应该勒马悬崖,对春天有所表示了
即使一切还在争夺之中,冬寒仍不甘退却
即使还需要一轮皓月,才能拨开沉沉夜雾
应该向大地发射一支支燕子的令箭
应该向天空吹奏起高亢嘹亮的笛音
这样,才会突破封锁,浮现明媚的春光
让一缕一缕的云彩,铺展到整个世界
吉狄马加:《感恩大地》(节选)
当我们仰望难灿的星空
躺在大地的胸膛
那时我们的思绪
会随着秋天的风儿
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地啊,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往往在这样的时刻
我的内心充满着从未有过的不安
人的一生都在向大自然索取
而我们的奉献更是微不足道
我想到大海退潮的盐碱之地
有一种冬枣树傲然而生
尽管土地是如此的贫瘠
但它的果实却压断了枝头
这是对大地养育之恩的回报
人类啊,当我们走过它们的身旁
请举手向它们致以深深地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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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喜:《炸裂志》
早晨起来头像炸裂一样疼
这是大机器的额外馈赠
不是钢铁的错
是神经老了脆弱不堪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铉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就会流血
我想告诉你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在他们床前
我岩石一样轰地炸裂一地
许立志:《下班路上》
晚风吹送着
在风里我听到一位小贩的叹息
一对情侣的欢笑
我听不到日子的逝去
人行天桥上走过更多的我
心藏疲倦,又携带希冀
霞光在眼里溢出来
像盐水,又像彩虹
我像一位送水工
在路灯下,扛着落日回家
第一组诗中,李少君写的春天是美好的,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即感谢春天的意思。吉狄马加写的大地养育了人类,应该感恩大地。
如何感谢春天,李少君写的“应该向大地发射一支支燕子的令箭,应该向天空吹奏起高亢嘹亮的笛音”;应该怎样感恩大地,吉狄马加写的“人类啊,当我们走过它们的身旁,请举手向它们致以深深地敬意!”
春天是美好的,人类应该感恩大地,这都是对一种概念的表述,这些概念是人类早已既成的共识,没有新意。比如冬天是冷的,夏天是热的,这不需要诗歌来告诉读者。
春天为何美好,人类为何感恩大地,核心是生命。春天让生命重生,大地养育了生命,但诗歌的任务不是去重复这些人人皆知的道理,而是用诗人的个体的生命体验,用形象思维的诗意,去揭示春天、大地和生命间的内部联系。
对一个养尊处优,并无个人生命体验的诗人,也可以写出诗来,但写出诗注定是概念诗,注定是没有诗学价值的口号分行,至多塞进了几个华丽的词句而已。
第二组诗中,陈年喜是农民,许立志是农民工,他们的作品根植于本人疼痛的现实生活之中。陈年喜在矿山干了16年爆破工,天天提着脑袋上山,天天不知能否活着回来。为什么要干这种危险工作,因为上有老,下有小,生活没有别的出囗。他的这首《炸裂志》是从个人生命黑暗中“炸”出的诗歌。诗中没有大词,没有口号,全是生命体验。
陈年喜在写作诗歌
余立志是工厂的一位打工者,迫自生活压力已跳楼自杀。他的系列诗歌,都是车间现场写作。这首《下班路上》,写的社会的几个镜头。假如吉狄马加下班回家,坐着轿车,走着许立志回家的同一条路,他写出的《下班路上》就不可能是许立志的《下班路上》。有没有个人生命体验,决定了你写出的诗歌的深浅,或真假。
当今走马观花的旅游式“采风”盛行诗坛,“采风”过后也见到一些“采风诗”,可以说没有一首真诗。
即使娜夜这样的老诗人,写没有生命体验的事物,写出的诗只能是浮光掠影,隔靴骚痒。你看,娜夜去缙云山采风写的这首诗,比她来自生命体验的佳作《起风了》差多了。
(二)
写出好诗必须要有个人生命体验。但是,不是说有了生命体验就必然会写出好诗来。老一辈的父母亲们,他们一生苍桑,满腹苦水,要说生命的体验,比谁都深刻,可是我们的父母亲们有几个成为诗人的?
写诗是有技法的。绘画、音乐、舞蹈,任何一门艺术都有技巧,怎么诗歌就没有技巧了呢?当然,要反对把诗歌写作刻意技巧化。我们说的写诗有技法,当指诗歌文体属性范围内固有的“章法”(要素),比如立意、布局、意象、隐喻、跳跃、张力、陌生化、留白,以及诗歌特有的语言。如果这些统统都没有,和散文分行有何区别?
诗坛上见到太多的有生命体验,但由于缺乏诗歌技法而成为败作的例子。最常见的是每到母亲节、父亲节写的诗歌。应当承认,每一个为母亲和父亲写诗的人,确确实实都享有父爱和母爱的生命体验,有的甚至边写边流泪,都是真情实感,没有谁对自己的父母亲是伪抒情。然而,写出的母亲诗和父亲诗,同质化者多,脫颕而出的作品往往少。
再说说李少君的“名诗”《流水》摸奶诗的例子。据李少君接受《海南日报》记者采访时说,他写这首《流水》摸奶诗,是因为自己确确实实有过一段这样的艳遇。就是说,《流水》诗中写的摸奶,闻奶,看祼体,都有过真实的体验,而不是虚构。
然而,正因为作者不懂诗的技法,把生活的真实等同了艺术的真实,把生命体验写成了直播,把素材分行即成诗。就这样,一次好端端的生命体验,本可写成一首隽永的情诗却写成了臭名天下的色情烂诗。
我在网上选发诗歌很有体会。有时选发一首诗,一两个小时的点赞就有几十;有时选发一首诗,几天的点赞过不了10。发表时均不加推荐语。说明诗歌审美是有共识的。
每说到写诗要讲技法,我总会想起宋徽宗赵佶考画家的古代故事。宋徽宗赵佶喜爱书画,一次他出题《深山藏古寺》,请画家们现场作画。这和我们写同题诗是一回事。
结果,参试的画家几乎都是画出古老的深山密林中露出一座寺庙的一角,只是露多露少各不同。庆幸的是,唯有一位画家与众不同。他的画,根本就没有画庙。画的是崇山峻岭之中,一股清泉飞流直下,跳珠溅玉。泉边有个老态龙钟的和尚,一瓢一瓢地舀了泉水倒进桶里。就这么一个挑水的和尚,就把“深山藏古寺”这个题目表现得含蓄深邃极了。和尚挑水,当然是用来烧茶煮饭,洗衣浆衫,这就叫人想到附近一定有庙;和尚年迈,还得自己来挑水,可以想象到那庙是座破败的古庙了。庙一定是在深山中,画面上看不见,这就把“藏”字表现出来了。
这个故事,用到我们今天诗歌的同质化、直白化现象,我认为是适合的;用来让我们写诗如何讲究技法,也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故事。
大家都在喊好诗太少,更重要的是用行动去让好诗多起来。官方的诗歌大权掌在他们手中,我们无法去改变,就让他们烂下去吧。作为民间爱诗者,不要去追诗歌狂欢,不要去写自己不熟悉的事物。加强生活体验,钻研诗歌技法,你的诗歌水平就不会年年原地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