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是紫薇花下客,挑灯试看海棠开:崇祯年间“惊夜娶妻记”奇谈

明朝末年,有个福建巨商徐之璧,常在两湖一带贩卖草药。崇祯十年(1637),逢张献忠作乱,财物被洗劫一空,他孤身逃到荆南的崇山峻岭中。一路攀藤附葛,也不知跑了多远,偶见一块平坦地方,因太过疲倦,故而稍作休息,他自念钱财亏没,无路回家,忍不住临风长叹。遥闻远处传来格格的木鱼声,仿佛有座庙宇,他饱受饥苦,想去讨口剩饭。待喘息微平,他挣扎起身,循声而去。曲行大约半里路,峰回路转,前方好像另有佳境。走近一瞧,柴门半掩,茅舍清幽,原是一户人家,并非庙祠。徐之璧侧耳细听,木鱼声源自屋内,上前敲门,有个小童开门走出,询问客人所为何事。

徐之璧说明缘故,小童立即入内禀报,很快取来酒壶饭菜,好心提醒道:“我家主人说此地凶险,你吃饱后最好赶紧远离(饱宜远飏),不要停留在这。”徐之璧闻言惊骇,窃笑敲木鱼念佛经的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世途险恶,由此可见一斑。吃完饭,他将碗筷还给小童,道谢而去。本想沿原路返回,但苦于无处栖身,他不禁奋然道:“与其被虎狼吃掉,不如触犯鬼怪。同样是死,留这里还能解除心头疑惑,不至于做个糊涂鬼。”随后止步树下,再回顾童子,早已关门进屋。天色渐黑,木鱼声敲得愈发急切,童子也不再出门。等到夜深,山风刺骨,徐之璧冻得忍受不了,忽然一团火光闪耀,巨大如斗,翻腾而来。

火光飞落茅舍门前,顿时化作一个全身红毛、形状若猪的怪物,咆哮冲进屋内。徐之璧吓得两股颤栗,哆嗦颤抖地想要逃开,又见一团黑气,大如圆筐,由北向南,疾如奔马,来到屋前,化成一个夜叉,目露凶光,血盆大口,恶狠狠地冲入。徐之璧益发恐惧,忽而转念一想,倘若命中注定要死,又何必惴惴惶悚?所以凝神屏息,悄然窥视。突然出现一道白虹,长达数十丈,接天连地,矗立而来,到门前缩小,化为一个白衣星冠的英俊男子,仍有一丈多高,俯身走入茅屋。徐之璧前后目睹数件异事,反倒见怪不怪,漠不动心,姑且聊作壁上观,恍然间像在赏阅变幻莫测的戏术。

不久,木鱼声停,柴门忽然敞开,遥闻说笑之声,宛似闺中少女,他内心暗暗疑讶。不大一会,四五个容貌妖艳的小丫鬟,手执绛纱灯笼,引一位佳人从门内走出。徐之璧偷偷瞟视,佳人年纪大约十八九岁,云霞为衣,百宝为髻,打扮如同神仙,容貌尤为出类拔萃。她们刚出竹篱,就听一丫鬟发问:“如此良宵,奈何没有月亮?”佳人微微一笑,随手拿过丫鬟手中的灯笼,扬袖一掷,刹那间夜空洞明,光辉犹如白昼。徐之璧自认她是真仙,正欲现身请求搭救,不料早有个伶俐的丫鬟瞥见他,急忙禀报女子:“有俗人在此,姑娘怎可炫耀仙技?”女子惊道:“老父的占卦果然应验!否则,山中出现三怪,谁见到不会踉跄逃命呢?”

她随即收敛法术,天际亮光仍然变成一盏灯笼,落入丫鬟手中。她们抽身急返,登时门庭寂然。徐之璧正懊恨自己和仙家无缘,而起先见到的小童竟开门走出,招呼道:“客人还没走吗?主人等候,快请进来相见。”徐之璧大喜,赶紧整衣随从。三间草舍,花竹森秀,木鱼经卷尚在桌案。稍后,主人出现,年纪七旬左右,眉宇不凡,双目炯炯,神采焕发,扶杖客气道:“适才老夫正施小术,窃恐惊动贵客,故命小童谢绝挽留。不想你的胆色足够护身,反令老夫惭愧难当。”徐之璧拜伏答道:“在下乱世逃窜,无处安身,承蒙你赐饭一顿,感激不尽。只因天晚,所以滞留在这闭目等死,岂敢自诩真有什么胆量?您过奖了,晚生深为惶恐。”

主人扶徐之璧起身,请他端坐客席,两人相谈甚欢。徐之璧请教老翁的姓氏,老翁答道:“老夫元代访道,住这不出山门已历三百余年。时间太久,早已忘却宗族,也记不起自己的名字。近来老态龙钟,耳目不明,旁人因此呼我懵懂公。老妻弱女,相偕同居,久无尘世之念。今早偶算一卦,判定家中将有婚嫁之喜。我本意不想嫁女,所以欲施法破解它,谁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居然在我家门前流连不走,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事(其命也夫)!”徐之璧闻言窃喜,却装作不懂,故意探问究竟。老翁大笑:“你并非懵懂之人,何以反来求问老夫?这事不讲你也自会明白。”徐之璧含笑起身,向老翁称谢。

老翁让老妇出来相见,妇人大约四十有余,容貌尚显年轻姣美,但自称仅比主人小十岁,可真是一位奇人。相见后,主人设宴款待,摆出数十种珍奇菜肴,还不忘谦虚道:“山中人家拿不出更多的菜,老夫实在惭愧。”刚觥筹交错,老妇便进内屋给女儿打扮,准备送她出嫁。不久,悲泣之音微微传出,老翁正色道:“纵然离开,终究也会成为地仙,何必这般伤心?”转而侧顾徐之璧:“本想留你们在此成亲,但这里并非凡间,不能布置洞房,所以让小女随你离开。她们母女不舍分离,所以哭哭啼啼。”徐之璧原以为能在这栖身,闻言不禁大失所望,慌忙起身道:“小婿早就四海无家,愿意侍奉二老,不想再回。”老翁摇头不许:“去吧!去吧!自然会有好地方。”

不大一会,女妆已成,丫鬟们簇拥姑娘出来见徐之璧,正是之前见到的佳人。两人交拜成礼,老翁取出一个巨大的酒杯,置于屋子中间,嘱咐女儿:“我用这个送你们夫妇出山,你能自建家园,我也不想再代为操劳。”女子仍然恋恋不舍,老翁夫妇在旁催促,她只好掩泪跳入杯中,瞬息无踪,徐之璧大惊。老翁又遣女婿,徐之璧不得已爬上酒杯,恍惚中仿佛坠落悬崖,惊怖欲号。待他张目环视,早已身履坦途,女子正迎面而立,她笑道:“你一龌龊商贩,也不知前世修何福气,竟能成为仙家女婿?实话告诉你,我父母都已千岁,我也仅比他们小二十来岁。如今因前世孽缘,不得不嫁给你,只是将来不能和父母同证天仙。”说罢忍不住再三长叹。

徐之璧致礼道谢,仔细环顾四周,原来已到福建汀州漳州地界,离故乡不远。徐之璧想回故乡,女子不同意:“战乱远未结束,即便是这里,我们也不能住。”两人东行数十里,择一深山僻静之处。女子观察很久,缓缓开口:“可以了。”然后拔鬓边小钗,东指西划,也没见她搬砖弄瓦,一座巨宅转瞬落成。徐之璧愈发确信她是神仙,两人挽手同进,屋内床帐用品齐全,似乎早就备好。女子一呼,丫鬟仆役纷纷应声而至,也不知他们究竟从何而来,命其做事,无不恭敬谨慎。不久,喜酒摆好,两人相对共饮,这时徐之璧始知她姓陶,小名采春。当晚定情,她与常人无异,成事之际,“宛转不胜”,原来她还是一柔弱处子。

从此,徐之璧足不出户,终日与女子坐谈,研习养生修道之术。他练习日久,渐通吐纳,后能辟谷不食。两人对外界一无所知,也没受到战乱的影响,徐之璧似乎也忘记过去的自己。大约十多年后,女子忽对徐之璧说道:“沧桑大变,我和你幸好隐居世外桃源。如今逢大圣人治天下,四海安定,可以出去当太平盛世的老百姓了。”徐之璧不解其意,相偕出门。没走几步,回顾一瞧,宅院杳然无迹,侍从仆役也悉数化为乌有。他诧异不已,询问缘故,女子笑而不答。来到大路,她辞行欲离:“自从嫁你,始终不曾省亲,现在我想回家探望父母,五年后我们相约再见。”徐之璧已然悟道,也不挽留,只是叮嘱几句,便抬手作别。

回到故乡,田园荒芜,亲戚朋友也无从寻访,他拉住路人询问,始知大明覆亡,大清问鼎中原已经五载。徐之璧感慨万分,无意徘徊人世,故在九仙山结茅隐居,每日独坐屋内,不吃饭不出门。有人询问,他也不隐瞒,且详述遭遇。如此五年。一天夜里,附近乡民远闻茅屋中隐隐传来木鱼声,翌日早起查看,茅舍尚在,独不见人迹。众人相互感叹,认为他已仙去。

作者文末留言:世间本无懵懂神仙,那些自称懵懂的人,其实都不懵懂。徐之璧因胆识过人,得以同仙家结缘。倘若他见异思迁,中途逃走,又怎会有这一段佳话呢?当然也是源于他的仙骨与生俱来,世人哪能知晓其中缘故。徐之璧的胆子贼大,所以也能成为懵懂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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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徐之璧】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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