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第六章）
蒹
葭
苍
苍
□驿路飞雪
第六章
各艺术培训机构的艺考集训差不多都从12月5号左右开始。可是好多艺术生像等不及似的，提前一周就从学校里出来了，说要回家养精蓄锐，留待集训时好好努力，而学校毫不知情。薄荷也向肖一鸣提出提前离校的要求，说自己在学校会忍不住跟别人讲话，基本学不到什么东西。更何况现在都是复习，自己在家可以不受干扰地学习，效果会更好。肖一鸣不允许。
“不可以，”肖一鸣说，“我了解你，只要一回到家里，学习就是副业，玩才是主业——你东抠西弄，一会儿去厕所，一会儿喝水吃水果，得着机会再拿我的手机微博、朋友圈的各种刷，你的心根本静不下来。”
“可是别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艺术生，多尴尬！”
“别人都考不上大学你就也不考吗？你不是要考宁师的吗？这样心不在焉的，拿什么考？拣点柴火烤吗？”
“可别人向老师提出离校都是以开始集训为理由的，我却没走，老师不会怀疑吗？如果老师问起提前离校的那些人，我该怎么说？实话实说，人家因此被批，不要恨死我了？！”
肖一鸣反问：“谁让你实话实说了？损人不利己的实话不要说。再说你们班只有你一人学编导——”
“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好几个呢！”
“可他们都是在艺路通达学的，不算。如果老师问起来，你可以说你们不在一个机构，所以时间可能不同；如果问在艺路辉煌学播音主持或者其他专业的同学，你就说你只知道编导专业是从6号开始，别的专业集训时间你不清楚。”
薄荷虽有点不情愿，可看母亲态度这么坚决，也只能作罢。只是利用星期天下午半天回家的空档，还不忘在QQ上吐槽：“最后一个艺术生……我要独自守候到下星期五！多么伟大的学习精神！上辈子一定是学霸！”
一模之后没两天，就传出要开家长会的消息。进入高三，还从来没有开过家长会，连月考过后也没开。现在学校突然通知在月底的星期天上午召开家长会。
薄荷不想让妈妈去参加。她说艺术生基本都已离校，不会有家长专程来开这个会的。而且，家长会的内容主要就是针对下一阶段的学习提出一些建议。因为她很快要离校进行专业集训，所以与她的关系并不大。更何况，如果肖一鸣去了，老师的有些话就不太好说——譬如要家长敦促自己的孩子不要和艺术生玩之类的话。
肖一鸣虽然觉得薄荷的分析也不无道理，但她知道女儿不想她去开家长会的最重要原因，是她一模的成绩太烂。她自己怕难堪，也不想让她去丢脸。因为家长会的惯例是要把学生按成绩排名，放在投影仪上让家长看的。
肖一鸣其实也怕自己难堪。孩子考不好，像是自己做了错事似的，毕竟拖了班级的后腿呀。最后想了又想，决定还是去，看看学校有什么后续安排是她在家里能努力做到的。
星期天上午，家长会如期举行。肖一鸣到的时候，大部分家长还没到。王采薇正在摆弄投影仪。她就薄荷的学习与肖一鸣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王老师没说薄荷的一句不是，甚至还说到薄荷很努力云云。肖一鸣知道这是客气话，也领情，真诚地道谢。
家长会上，如往常一样，先分析每个学生的成绩，表扬好的，也指出成绩欠佳学生的问题所在。总而言之，就是希望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家长、老师和学生都要尽最大努力让孩子的成绩往更好的方向努力。王老师说：“……只还有半年时间，我希望家长们尽量陪伴孩子渡过这一人生中最重要的时期！能陪读尽量陪读，不能陪读的也要多给点零花钱给他们，我看到有些孩子晚上回到宿舍后饿了，随便拿到什么干面包，或者家里的发面饼都往嘴里塞！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一个男生饿得喝水就萝卜干！说实话，我心疼！学校食堂在晚自习后有夜宵卖，但是这些正值青春期长身体的孩子却少有问津。我分析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时间不够；第二，懂事，省钱。那么，我们家长要体谅孩子的不容易。到这时候，很少会有人没有压力。有陪读条件的家长，尽量给孩子们减压；没有条件的，也要常来看望——毕竟老师再好，人手有限，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我这绝不是推卸责任。这时候呢，爸爸们的应酬尽量取消吧，妈妈们的韩剧也暂时放放；打算离婚的爸爸妈妈把这个问题暂且搁置，等高考结束再议——说不准在这半年里，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重新找到感觉呢？到时候，又是一对神仙眷侣，又是一个幸福家庭……”
这一番话说得每个家长心里都热乎乎的。肖一鸣感觉鼻子发酸，眼睛都湿了。
家长会结束，肖一鸣带薄荷回到市区家中。吃完饭洗完澡，薄荷就拿母亲的手机刷空间。
“妈妈，家长会上孙晶晶的妈妈出风头的事你怎么没跟我讲啊?”
肖一鸣笑了：“谁把她给记着啊。”孙晶晶她以前见过，描眉，染发，穿破洞牛仔裤，完全不是一个中学生的打扮。
这次家长会被王采薇分成了若干个环节。除了常规的让学习好的学生家长上台分享经验之外，她还另外设了一个亲子互动的环节。孙晶晶妈妈有幸被选中——当然也有可能是毛遂自荐。
看到孙妈妈大冬天的胸口露出一大片白还穿黑丝，就不会对孙晶晶的奇异装束失惊打怪。家长会上，孙妈妈自诩自己是多么开明，女儿是多么懂事，又是多么节约，而且在台上说着说着，竟然哭到泣不成声。好多家长当时就一脸懵圈，转而在台下交头接耳议论开了。
薄荷忍不住撇嘴冷笑道：“一个大人怎么可以这样说谎？孙晶晶明明是班里最爱花钱的一个！她父母离了婚，父母都觉得对不起她，都拼命比赛着给她花钱。学校每天对消费有限额，不能超过四十块钱，她每天卡都刷爆！有时候，她还让别的同学帮她刷，她再给钱给人家！”
肖一鸣不关心这些，她问：“孙晶晶学习好吗？”
“不好，肯定考不上，她家已经做好让她复读的打算了。”
“啊？我以为她学习好，老师才让她妈妈去说些轻松话题的。”
“那是你想多了！王阿姨是第一次做班主任，她就是不走寻常路，就是这么任性！哈哈哈——”薄荷又从手机里抬起头叫起来：“妈妈，杨树文真是奇葩！”
“怎么了？”毕竟是女儿高一时的班主任，肖一鸣立刻凑过去。
“这次家长会，他让他们班所有没排上名次的人都站到讲台上向家长鞠躬道歉呢！”
“排名次排到多少？”
“前二十呀！你看，让四十来个人一个个上去鞠躬！”
“天啦，后四十名的那些孩子和家长，该有多尴尬啊！”
家长会后的星期一一大早，王采薇就重新排了座位，把艺术生的课桌全部搬到后面去，文化生则重新排列组合。薄荷因为很快就要离开，王采薇就将她安排在讲台的一侧。薄荷觉得在那里坐着实在太显眼了，就主动坐到教室的最后面去了，与一个新疆籍男生坐在一起。
中午吃午饭时，薄荷提出不去学校了。她说：“我们还是回家去吧，妈妈！你要是不放心，你可以看着我啊！整个五楼只还有我一个艺术生了！现在座位这么一调，我更显得另类了！而且，阿里木身上那股臭味熏得我都不敢喘气！”
“难道他不洗澡吗？”
“不是洗澡不洗澡的问题，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怪味！是吃羊肉吃出来的！而且，他一上课就睡觉，一睡觉就打呼噜！”
肖一鸣仍然没有松口答应她的要求。
在集训前两天的晚上，肖一鸣终究没禁住薄荷再三磨唧，还是回了家，准备在家先休整一天，然后投到水深火热的集训中去。
到家吃完饭洗完澡，薄荷从书包里拿出梳子，小镜子，玩具笔，发夹，彩色皮筋等各种小玩意，甚至还有好几包辣条。看着母亲诧异的眼神，薄荷笑道：“都是同学送的临别礼物，不是买的。”
“辣条你还吃？”
“我宣布过戒了辣条的，也有一个多月没吃了。可是大家都说，有两三个月不见，不送点辣条给我实在无法表达惜别之情！他们既然送了，我不收不是对不起人吗？我就开戒啦！”
“说得那么好听，还是你自己想吃！”肖一鸣瞪了一眼嬉皮笑脸的女儿。
“这几袋吃完了，下次真不吃了。我脸上的痘痘老是消不掉。烦死了！”
“我不是给你买精油吗？你又不坚持搽——哎，这套镜子梳子挺好看的，有古韵。”
“是宋安邦送给王依云的，现在两人分了，王依云不想留着，扔了觉得可惜，就送给我了。”
“你就收垃圾的，”肖一鸣笑道，“这次真分啦？”
“真分了，本来还以为他们真能走到最后的呢！——喏，还有帽子，”薄荷又从书包里拿出一顶白色毛线贝雷帽递给肖一鸣：“我今早才在桌肚里发现的。要不是今天找书，我还不会发现呢。”
“谁送的呀？你知不知道？”
“当然知道啦！有卡片，上面有名字的。”
“男生女生？”肖一鸣带笑地探究。
“当然是男生啦！但是说好了，卡片我不给你看！”薄荷难得腼腆地红了下脸。
肖一鸣伸出手去：“不给看肯定有问题！你拿来我看看，我保证不外传，而且实行‘不说、不笑、不追究’的‘三不’政策。”
其实她知道若真有问题，女儿绝不会拿给她看，至于帽子，她会谎称是哪个女生送的。
薄荷扭捏了一下，像下定决心似的说：“你看就看吧，反正也没什么。”说着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明信片。
肖一鸣接过来，看到背面写着一小段话：
薄荷：
抱歉无法送你可心的礼物，因为我不是很了解你的喜好。这顶帽子，我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挑选，希望你能喜欢——就算是不喜欢也请你一定不要扔掉。留着吧，就算是我的温暖寄放在你身边。
胡天射月
2014年12月2日
胡天射月这个名字，肖一鸣早就如雷贯耳。高一第一次开家长会时，肖一鸣听到班主任点到这个名字表扬，就有了很深刻的印象，因为这名字实在太大气磅礴了。
肖一鸣慢慢将卡片放下，笑笑说：“这孩子，语句还算通顺，只是字有点丑。不过，你打算怎么处置这帽子？”
薄荷谨慎地看母亲的反应，见肖一鸣没有说出她害怕的那些唠叨话来，也就直说道：“不处置。我还给他一定会伤他的心，何必呢？但我也不会戴这帽子——我脸大，不适合。再说真那么张扬地戴着他送的帽子，他会误会我对他有意思，他的朋友要是知道他送我帽子，现在看到我戴了，就更说不清了。”
“但是，”肖一鸣沉吟道：“我总觉得，最好不要轻易接受异性朋友的礼物，除非你对他有意思。否则一定会让对方误会啊——不喜欢为什么又收下呢？收下了就一定表示喜欢，对不对？”
“你太OUT了！普通朋友也可以送礼物的。”
“但小胡同学明明不是普通朋友的心态。不能接受的情感，要从一开始就拒绝。在对方萌芽之初深陷之前表明自己的态度，让他明白你的意思。”
“我才不管！”薄荷大大咧咧地说，“总之没问题的，反正他也不敢来问我是扔了还是送人了，我不戴就是！对了妈妈，你脸小，我觉得你戴一定好看，就送给你了——哎呀什么都别说了，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我们睡觉吧，今天要早点睡，我都困死了！”
肖一鸣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心里也闪过一丝侥幸。爱情来了，就如泰山压顶，哪里有你反抗的余地？现在看来，女儿还未被爱情捕获。看她整天只知吃喝玩乐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目前应该也没有悄悄喜欢的人吧？至于前些日说的那个男神，应该只是一点小朦胧，随时可以撂开手的。
薄荷长相普通，她完全可以放心。当然，现在的放心会是未来的烦恼。一个女孩子没有漂亮的外表，会被许多好机会自动屏蔽掉。恋爱的时候，工作的时候，都是漂亮女孩更讨巧。
但薄荷本人此时还没有意识到漂亮的重要性。平时洗脸，就是敷衍了事随便揩一把，也就是让水亲个脸而已。毛巾一扔，连护肤霜都不用，不知被肖一鸣说过多少次。让她起码混个大宝脸，她总不听。虽然院子里的人都说这样才好，不知道打扮说明还没开窍，要是整天涂脂抹粉的，那才叫人发愁。此话自然不假，但肖一鸣还是希望女儿能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清爽亮丽；她的减肥计划一直贴在墙上，但实施起来也是间歇性的。一阵子胡吃海喝，嚷嚷着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一阵子晚上连稀饭都不敢喝，饿得肚子咕噜噜乱叫。就这样漫不经心地一天又一天，她的体重直飙一百二。就在刚刚回到家时，她从电子秤上下来就铁青着脸说：“我们家的秤是不是要坏了?都要被秤爆了！我这次真的要减肥了！”
躺在床上一时却也睡不着。薄荷在黑暗中问：“妈妈，是不是我长得也不算太丑？”
肖一鸣忍着笑：“你当然不丑！你不过是漂亮得不明显而已——在微胖届，你还是能勉强看得过眼的。”
薄荷却没接住母亲的调侃，她猛地转过身来：“但是今天还有人跟我搭讪呢！”
“哟，真的呀？是有人向你问路了？人家不知道老师办公室在哪儿了？”
“你别搞笑了，妈妈！是真的呢！”
“是有人跟你说，‘小妞，来给大爷笑一个’？”
薄荷又好气又好笑：“那种搭讪方式太老土啦！是我今早停车时，楼下班级里有男生问我要QQ号！”
“你给了没有？”肖一鸣紧张地问。
“当然没有！我告诉他我没有QQ，也没有手机。然后一溜烟跑上楼去了，简直吓死宝宝了！”
肖一鸣在黑暗中向女儿竖起大拇指，笑了。
想起这两天妈妈正看的书，薄荷问：“妈妈，你老叫我看书，可《瓦尔登湖》我怎么就看不进去呢？还有《百年孤独》也是，我一看就满脑子蚊子乱飞！”
肖一鸣一向对女儿的读书品味不以为然：“你呀，只喜欢口水书。”
“我现在已经不喜欢顾金晟的书了，我的品味已经上升到张小娴和三毛了！”
“嗯，格调已经提升了，家里那么多好书，你有空都好好看看。”
薄荷突然感叹：“妈妈，我突然知道为什么我懂得那么少了！因为你懂得太多了，本该我懂得的东西都被你先知道了，我自然就懂得少了！”
“这真是屁话！我懂得多你该懂得更多才是！这才能解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啊。”
薄荷听到妈妈说“屁话”，立刻大为兴奋：“妈妈，你要不说我还真没想起来！今天在厕所，有个女神级的老师在隔壁蹲位放了个惊天大屁！比我爸的屁还要响！我当时就忍不住笑出声来！趁她还没抬头看清我是谁，赶紧狂笑着跑了出去！你不知道，我当时好想唱一首《千年等一回》呀！”
肖一鸣早已与女儿笑作一团。缓过一会，边笑边戳着女儿的额头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放屁的道理？”
“可关键是她长得那么漂亮，完全是个女神啊！如果她长得丑一些，哪怕放得再响，我都不会觉得那么好笑！”
“你连放屁都以貌取人？”肖一鸣仍然笑得停不下来，“连林黛玉那样的都要打嗝放屁的，何况我们普通人呢？下次注意点，遇到这样的事要忍住不要笑，不然人家多尴尬啊！换作你也会难为情的，是吧？”
“我在外面都憋着的！我觉得家才是唯一可以放肆放屁的地方！”
母女俩笑累了停下，肖一鸣问：“明早你吃蛋炒饭喝豆浆好不好？”
薄荷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随便”，转而又换了副大义凛然的腔调说，“只要是妈妈做的，臭狗屎我都吃！”
肖一鸣又好气又好笑：“你就不能不这么恶心吗？”
“我只在你一个人面前这么恶心，真的！我在外面都尽量装淑女的，在你面前不用这么累。”
“拜托！淑女不是装出来的好吧？淑女的优雅是自内而外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一种气息，不用刻意和乔装。”
“那我还真不是淑女！妈妈，你的女儿就是这样一个原汁原味原生态的小可爱！”薄荷嬉皮笑脸地说。
作者：驿路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