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光明丨爱“折腾”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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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省“中国梦”主题文学征文
活动优秀奖
写下这个题目,我忐忑了许久。
“折腾”这个词儿,辞海里的解释,不是没事找事,就是翻来覆去,要不然就是反反复复、忽左忽右,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个词儿绝不是褒义。如果再在这个词儿的前面,叠加上诸如“胡”“乱”“瞎”之类的字,“折腾”则绝对贬义。
好不容易为母亲写一篇文章,却落笔于“折腾”,实在是对母亲的大不敬。然而,细数母亲做的几件事儿,别人说是“折腾”,那我也只好说她折腾了。
一
前年,单位轮休,回老家度假。有道是“无巧不成书”,回家的第二天,没出“五服”的叔叔去逝了。这可是村里的大事儿!按老家的习俗习惯,没出“五服”还是至亲。既然至亲,子孙辈儿的男丁就得“陪灵”。那怕两家以前不睦。否则,轻者让人笑话不懂事,重者说他家“绝户”。
我二十几岁就离开了老家。虽然逢年过节都要回来,但婚丧嫁娶的事儿,都是母亲忙碌。她说,有俺给你“挡”着,用不着你车马劳顿。这就是母亲。因了母亲“挡着”,这么多年,街坊家的婚丧嫁娶,我是很少有机会参加。这次,我有了时间,也就自告奋勇,说正好也看个热闹。母亲说:也好,反正就两天的事儿,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两天?听了母亲的话,我很是诧异,也很是不解。
在我的印象中,老家的风俗是除了忌讳“两月丧”、“两年丧”,一般都是三天的殡。而这三天,街坊邻居不管是谁,只要丧家给磕下了头,自己再忙也要丢下手头儿的活儿帮忙。记得有一年过麦,我请了三天假回家割麦子,谁知第三天的上午,我和母亲在麦子地里远远看到,村西头的四友子急匆匆向我们跑来,母亲说:“坏了,割不了麦子啦!”。
我问她怎么割不了麦子?母亲说:“四友子他娘可能死子!”
“你是咋知道的?”
母亲说:“四友子他娘自打立春倒下就没起来过。前几天听说有了精神头,俺寻思着是回光返照。”
正说着,四友子跑到母亲跟前,扑通一下跪倒地上磕了个头,说:“婶子,俺娘‘倒头’了”母亲二话没说,从地里爬起来就去了,弄得我补假了三天才把麦子收完。
如今,我真不知道村里人的观念与时俱进到了这个程度,能逆“三生万物”“五行衍生”“七日生缘”的千年主张,悖于风行于上的千年传统,把一个传承千年的奇数丧事,约定俗成了两天,更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魅力,把三、五、七天的子辈孝道尺度,削去了一天。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陪灵”了两天。两天中,我发现丧事的环节没少,程序也没多大的改变,送“盘缠”时还是到村头的土地庙遗址前烧了几张黄表纸,只是孝子孝孙不再戴白帽子、穿白大褂子,而是都戴黑箍儿。我还发现,灵棚前没有了以前纸糊的骡马牛羊、金山银山、站棺童子,没有了唢呐、锣鼓、戏班子……这让我感到奇怪。
为了寻找这个答案,我与几个“外柜”的闲聊,他们说,这都是你娘“折腾”的!
原来,前几年住在河涯边儿的大桂子娘死了,大桂子不知从哪请来一帮唱戏的,他们扎起戏台子唱起了“寡妇哭坟”, 让当“值殡奶奶”的母亲给撵走了。村里的风俗是出殡没个动静不好,而母亲是有办法的,她从家里拿来了录音机,放起了哀乐。母亲这么一“折腾”,使得吹鼓手在我们村下了“岗”。这让我想起母亲来城里看孙女时,执意不要我送她,说自己逛逛,顺便买回点东西。
后来村里成立红白理事会,大伙推荐母亲当上了理事。“外柜”告诉我:你娘说人死如灯灭,灯都灭了,弄哪些有啥有?还不如把钱花到活人身上。
那怎么丧事儿都改成了两天?
他告诉我,这几年村里的土地流转,做生意的多了。做生意不比种地,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钱,你娘说,人都死了,还胡折腾个啥?省出点时间,让活人多挣点钱不更好吗?
就这样,在她卸任前的最后一次理事会上,母亲折腾出了“两天”的决议,让“陪灵”的我,少跪了一天。
二
过麦的时候我说回家,母亲没让我回去。过秋,母亲还是没让我回去。她说:地里的活儿都让机械干了,用不着你忙夏收秋。我也乐得个清闲。
但是,接近80岁的母亲,孑然一人在家,不能不让我惦记。然而,每次给母亲打电话,她总说忙,但一直不知她老人家忙个啥。
入了冬,应该给母亲按炉子装烟筒了。于是,找了个双休,一大早我坐上长途汽车,没告诉母亲就径直往老家赶。不曾想,赶到老家却让一把铁锁将拒之门外。掏出手机与母亲联系,母亲那头的“今天是个好日子”唱完了也没无人接听,让我好一番后悔。还好,没过多长时间母亲回了电话,但电话那头的嘈杂,让我依稀听到一句“俺正忙着呢”就断了,也不知道她又在忙啥。
站在胡同口,大街空空荡荡,少有人来,也少有人往,只是远处的锣鼓声敲的正响。我不知道那声音从哪传来,又传向哪去,只知道冬阳照在脸上,热乎乎的。
邻家二哥开着机动三轮从村外驶来,远远停在我跟前,他告诉我说母亲“折腾”起了一个什么宣传队,正领着一群老头老太太在老年活动中心搞活动。这让我很是奇怪。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扬场垛垛、锄地镢土,样样都行。生产队的时候,她每年挣的工分比一般大老爷们都多,后来包产到户,她一人承包十多亩。尽管这样,农闲时她还要赶个集、上个店什么的,做些小买卖儿……虽然知道母亲是村红白理事会的理事,但她的那些婚丧嫁娶的事儿乎与宣传沾不上边儿,而且她还是个组织者,这倒让我感到了新鲜。于是,丢下了手里的大包小包,向村中的文化广场奔去。
还没走进广场就远远听到人群里传来一阵“乒乓”“乒乓”“乒乒乓”的竹板声,走进一看,原来是母亲一边甩打着竹板,一边一字一句地唱着:“老少爷们要记清,赌博之风不可兴。害人害己害大家,搞得社会不安定!”真没想到,母亲土里刨食了大半辈子,老来还学会了打快板。接下来是开小卖店的二婶儿演唱的《沂蒙山小调》。不过,二婶儿歌儿,让我听来,该高的没高上去,该低的没低下来,该拐弯的没把弯拐过去,就象我第一次学开拖拉机,跌跌撞撞,一溜歪斜。但是,我没有走开。没有走开的原因,不是因为小时候二婶儿经常送我糖豆儿,而是她改了歌词:“人人那个都说哎,咱们村好,咱们那个村上哎好气象,老人那个养老哎有保障,幼儿那个入园哟不花钱……”
村西头刘家老兄弟四个说《三句半》时,我踱到后台。所谓的后台,其实就是文化墙的拐角。我见她招呼完候场的王家婶子,又冲着刘家大爷比比划划,她那煞有介事的样子,俨然就是个导演,就是个舞台监督。再看她忙活儿的样子,又象是一位剧务。望着母亲忙碌的身影,我忽然想起“老鹤万里心”的诗句。恬静的冬阳照在母亲满是皱纹的脸上,自然,纯朴,洒脱。而她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在我看来,分明就是生命的乐章。
临近中午,母亲才忙完,我帮她提着一大包“行头”回到了家。一进门,迎面的墙上,新贴了几张久违的奖状,七大八小的,糊了半面墙,而最显眼的是条山几的正中,高挚着一只大奖杯,金光闪闪的,母亲说那是镇文化站发给她的特别奖。
看到这,我终于知道母亲一年来,真忙!
三
前几天,我的手机突然信息提示,有人打进两千块钱!正莫明其妙,母亲来了电话,把我吓了一跳,因为她是轻易不给我打电话的。
母亲轻易不给我打电话,不是因为没电话,而是因为她怕花钱。记得十多年前,要给她安了一部座机,她死活不肯,说那玩意儿是个糟钱的主儿,安与不安没多大用处。我好说歹说给她安上了,结果不到一年,她竟私自做主,转给了别人。后来,我送给她小灵通,告诉她不打不花钱,可她高兴了没几天,见刚开超市的邻居还用BB机,说自己没有啥业务,拿着它光摆样子,便当贺礼送了人。
母亲七十大寿那天,送她一部老年人的专用手机,并且再三嘱咐,手机不离身,走哪带哪。母亲答应了,问:“缴费去联通、网通还是移动?”原来母亲还挺在行。不过她很少打电话,就是我给她打电话,她也是三言两语,说不上几句就挂断,用她的话说:打回电话好几毛,还不如买个馒头实惠咧!这就是我母亲。
母亲主动打来电话,而且还这么突然,这让我心里有些紧张。接通电话后,她不拖泥、不带水、干净利索说打来两千块钱,要我帮她买款能看电视的手机。这把我弄糊涂了:平时一分钱都想掰开花的母亲,这回咋这么大方,一下子拿出她三个月的生活费,买什么能智能手机?
想到这,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老小孩儿”的念头,以为母亲年事已高,犯了糊涂,于是“哄骗”她说:“这样的手机不好用,想看电视就不能接打电话,接打电话就不能看电视,还不如你拿着手机看电视,什么也不耽误。”没想到我的话还没说完,她不乐意了,说:“行了,你就别再忽悠俺了!你以为俺不懂啊?这样的手机不好用,谁还买啊?” 嗬,母亲可一点也不糊涂。而我想刚想说话,电话那头的母亲烦了,说:“你磨叽什么?倒底给买不买?不买把钱给俺退回来。俺就不信咧,离了你俺的地球就不转了!”
一听这话,我连忙答应,顺便问她买智能手机干嘛,母亲嘿嘿地笑着说:“俺最近看电视,济南时兴的泉水叮咚舞,挺适合俺这年纪的跳,寻思着把那片子下载到手机上,等俺学会再教给你那些婶子大娘。”哦,原来母亲还真能“折腾”。
临了,母亲丢下一句“俺还忙着”便挂断了电话。不知道母亲又要“折腾”啥。
作 者 简 介
郭光明,男,山东济南人,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协全委会委员、济南市历城区作协副主席。著有《心灵隽语》、《一窖浓郁的陈年美酒》、《郭光明散文选》等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