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钦臬传 · 大兴风云(大结局)
第五十七章 御书房
皇宫我也进过几次,但走得这么深却是第一次,宁公公的步子看似悠然,速度却一点也不慢,也不知怎么练出来这种本事的。
我低垂着头一路跟着他左转右拐,上阶过桥,走了许久才到了一处高大宏丽的建筑前。
宁公公停下脚步,小声道:“这里就是御书房了,陈特使稍候。”说罢便自己进了门。
我正想偷眼四处打量,却发现这里有不少内军把守,我稍一动作,他们就警觉地向我看来,我只好继续老老实实地低头垂手等着。
不一会儿,宁公公便出来了,高声道:“传钦臬司特使陈觜觐见!”
我深深吸了口气,抬步迈进御书房。
御书房的毯子厚实柔软,踩在上面连半点声音也没有,一阵阵清雅的幽香似有似无地传来,令人心旷神怡。
宁公公一直领着我走到一处大而精致的书案前,然后消无声息地退下了。
我行礼道:“陈觜叩见陛下。”
“免礼。”光帝的声音与夏王有些相似,都低沉而悦耳。
“谢陛下。”我直起身子,但根本不敢抬头直视皇上,眼睛只能落在书案边上,看着那里放着的龙形笔挂和一方紫檀色的石砚。
果然没有玉砚。
“陈特使不必拘束,论起来,你应当称皇上与本王为皇叔啊。”
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我惊得差点忍不住抬头——庆王怎么也会在这里?皇上召见我为何还让他作陪?
我定了定神,低声道:“陈觜不敢。”
光帝语气很温和:“仔细打量,你与大皇兄年轻时确实相似。”
庆王接口道:“是啊,不止容貌神态,就连性子也与当年的大皇兄一样。”
我听着他们二人的品评,也不知他们究竟是何意,总不能是皇上突然心血来潮要让我认祖归宗吧。
他们二人随意说了几句,光帝又道:“你可有话想与朕说?”
我愣了愣道:“不知陛下指的是什么?”
这话说得冒犯,光帝与庆王却都笑了起来,庆王含笑道:“自然是指与本王有关的话。”
这话说得我愈加不知所措,我想对皇上说与庆王有关的话,只有谋反一事,可他怎么能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点出来?难道他早已花言巧语骗取了皇上的信任,准备给我扣个诬蔑皇亲的帽子?那也不至于专门将我这么个小小的特使叫来御书房问话吧。
我心一横,抱拳道:“启禀陛下,据陈觜所知,庆王麾下有一易容客,不仅扮作宗虞明的样子故意留下散布疫情的罪证,还假扮钦臬司执令凉世一凉大人,无凭无据地将特使陆休关押,陈觜前去质问时,庆王更是毫不隐瞒地表明有谋逆之意,恳请皇上明察!”
说出来痛快多了,我深深地呼了口气。至于我的结局是死是活,管它呢,反正我问心无愧。
一席话说罢,御书房内安静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庆王才有些无奈地对着光帝道:“皇上,我就说他当着臣弟的面也敢这么说吧。”
光帝笑道:“果然耿直不屈,尔夫,快将真相告诉他吧,免得他将朕视为昏君,将你视为反贼。”
真相?
我呆住了,什么真相?这是何意?莫非庆王谋反是假的?
“是。”庆王应了一声,向着我开口道,“你心中之惑,本王现在便为你逐一解开。”
之后,随着他的讲述,这么久以来困扰我和陆休的真相,终于慢慢显露出来,仿佛一张大幕在一点一点拉开。
一年前,我在吴陵四音坊井底发现那本册子,陆休直接呈报皇上后,皇上立刻召见庆王商议,由于册子中牵涉的大臣较多,全部依律处罚恐会引起动荡,便只能徐徐图之,将其中危害国体的官吏不易察觉地拔除。
皇上又进一步想到,闻人语的消息来源均为井下偷听及青楼女子相告,总归是那些人亲口说出的,故而册子中提到的多为贪腐之类的问题,那么,是否有远比贪腐严重的问题——譬如威胁大兴安危与皇位安稳——深藏于那些人的心中不为人知?
庆王提出一个冒险的想法,由他装作有反心的样子,挑了册子上的一些内容泄露给朝中重臣,且不同的人泄露的是不同的内容,以此试探臣子是否忠诚。
果不其然,其中一部分消息慢慢传播开来,大兴各处开始出现煽动民意的人,而根据被传播的消息内容,他们推断出那个故意泄露丑闻居心不良之人,乃是宗虞明。
锁定逆臣后,皇上与庆王暂且按兵不动,一面令钦臬司查办煽动民意的直接凶手,一面结合册子内容暗中搜集宗虞明同党的罪证,以免动手时会留下漏网之鱼。
宗虞明当然也不傻,他慢慢意识到自己的帮手要么被查,要么被调离原位,似乎有人正在暗中戏弄于他,之后,慕良亲自带着密国之王与大皇子安仑的项上人头赴京赔罪,宗虞明知道,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化为泡影,为宗氏子孙铺好的后路也荡然无存,于是愤而反击,决心查出导致自己被盯上的原因。
这一查还真被他查到了,那本在四音坊井底发现的册子是一切的源头,他以为暗中盯着他的是钦臬司,便令吴瀚海下手杀掉眉姨,以及钦臬司的主事人陆休和找到册子的我,不过陆休和我命大,他没能得手。
而经过一年的明察暗访,虽然宗虞明的党羽被钦臬司与刑仵司逐渐削去了一部分,剩余的也已由假装与皇上不和的庆王掌握了其罪证,但宗虞明老奸巨猾,想找出能指向他本人的证据却少之又少。
宗虞明无论在朝中还是在民间的形象都维系得极好,没有一个足够引起民愤的罪名就去杀他,恐怕会令众人非议。
第五十八章 论功行赏
就在这时,驻北外军回京报喜,不慎带入疫病,尽管皇上早已知道疫病与宗虞明无关,但他想以此事作为收拾宗虞明的契机,于是令庆王不择手段也要将散布疫病的罪名安在宗虞明头上。
本来一切顺利,皇上正打算让钦臬司查清疫病传播的源头,可半路突然杀出个陆休,非要怀疑有人陷害宗虞明,无奈之下,庆王再次出手设计将陆休关押,皇上改换成让刑仵司去查,翟亭果然也按照他们安排好的路子查出元凶乃是宗虞明。
这下,皇上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收拾宗虞明了,不料我又突然回京上蹿下跳,接替被关起来的陆休继续找他们的漏洞,庆王只好将我也拖了一拖。没想到我误打误撞地发现,宗虞明竟然安排京试作弊。
这可是足够引发众怒的大罪,正中皇上与庆王的下怀,他们喜出望外,借此罪查办了宗虞明及其剩余党羽,至于疫病源头的真相被查清,也就无伤大局了。
听完之后,我沉默了许久,心中实在不知该作何感想。
朝廷官员擅长站队,也必须站队,皇上和庆王便装出不和模样,大家分站两头,他们兄弟二人将朝中动态尽在掌握。
之后,宗虞明被揪了出来,皇上既要收拾反臣,又要维持明君的面子,就连疫病传播这一件彻头彻尾的坏事都能利用得上,真是每一步棋都下得恰到好处。
可是,一心查明真相的陆休和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你很厉害啊,替皇上接住了差点被陆休打乱的棋盘,还帮着下了步绝妙的好棋,不愧是皇室血脉。”庆王笑着赞许道。
我却半点也笑不出来:“陆休只是做了一个特使应该做的事,并非刻意为之,恳请陛下明鉴。”
光帝声音依旧温和:“朕当然知道,所以任由你将他救走。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你可明白?”
“是,陈觜明白。”不知为何,我觉得身心疲惫至极,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御书房。
庆王又道:“此次你立了大功,皇上要重重赏你,想要什么,快说吧!”
光帝笑道:“你啊,比陈觜自己还急着领赏。”
“皇上真是太了解臣弟了。”庆王大笑。
我无心听他们兄弟二人说笑,慢慢地跪了下来,叩首道:“陈觜别无他求,只求陛下勿究陆休之罪,恩准他官复原职。”
庆王顿了一下,依然笑道:“皇上要赏你,你还不趁机狮子大开口?不要着急,好好想想你要什么,多想一会儿再说话。”
“多谢庆王殿下,但陈觜只希望陆休不被追究。”
这话说完,御书房内又安静下来,过了许久光帝才开口,声音似乎变冷了一些:“你可知陆休是何人?”
我当然不能被他们发现我知道陆休的身世,于是闷声道:“他是钦臬司最好的特使。”
又是一阵安静,光帝与庆王似乎交换了个眼色,然后开口道:“陆休阻挠查案与私自潜逃之罪朕可以不追究,但他不可再做特使。”
“但——”我一听就急了,想再分辩几句,庆王轻咳一声,示意我不要再说话。
光帝接着道:“不止陆休,就连你,包括钦臬司所有特使,都不可再做特使。”
我彻底愣住了,不知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朕有些累了,你先退下吧,尔夫,带他出去。”光帝最后说了一句,便不再开口。
我有些失措地行完礼,跟着庆王离开御书房。
出宫的路上,庆王也不乘轿,闲庭信步地在前面走着,我默默地跟在后面,想着告诉陆休这一切时他会是何种心情。
“是不是觉得被本王戏耍,有些怨恨本王?”庆王忽然开口。
“陈觜不敢。”
“哈哈哈,无妨,就算怨恨也是人之常情,瑶林已经好多天不理本王了。”
我怔了怔:“难道瑶林郡主是——”
“当然不是,本王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将亲生女儿作为铲除异己的牺牲品。瑶林与宗熳成亲乃是巧合,婚宴后不久,你就在吴陵找到那本册子,当发现宗虞明有反意时,一边是爱女,一边是大兴的敌人,那一刻,本王的心真是跌到了谷底。”
“那毛卓渊、宋长书、花玉珍还有那位易容客呢?”我忍不住道,“他们四人死心塌地跟着殿下,知道殿下真正的心思吗?还是说,他们以为自己是在辅佐殿下争夺皇位?”
庆王沉默了许久,缓缓道:“他们不知道。”
我脱口而出:“现下事已了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继续将他们蒙在鼓里,还是以意图谋反之罪将他们绳之以法?”
“本王知道你想说什么。”庆王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八年前,驻北外军出现一个叛将,差点动摇大兴国体,从那时起,本王便开始暗中替皇上打探各路人马的忠奸,这八年间,除了那宗虞明藏得实在太深外,本王替大兴的黎民苍生铲除了多少威胁。这些事永远不能对外人讲,但天下知我罪我,本王问心无愧。”说罢,他继续向前走去,步子很坦荡。
我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一言不发地快步跟上。
第五十九章 巨变
又走了一会儿,庆王忽然道:“你为何要如此维护陆休?”
我能感觉出皇上与庆王对陆休的敌意,但由于陆休的身世关系,替他说话的人越多,他反而越危险。于是,我只道:
“因为我深知陆休的本事,他这样的人就应该为大兴尽心尽力,而且他也愿意为大兴尽心尽力。”
庆王若有所思,没有接话。
我咬咬牙,直接问道:“敢问殿下,方才皇上说我们都不能再做特使是何意?”
“哦,那个啊,过些时日你就知道了,”庆王拍了拍我,“别担心,不是坏事。”
说话间,我们已走到宫门口,庆王坐着轿子回府了,我目送他离去后,转身跑回钦臬司,顾不得夜已深沉,跨上南豆就往城外疾驰而去。
到了京郊山庄时,陆休还未休息,正靠着床看书,我奇道:“阿妙竟然允许你这么晚还不睡?”
“阿妙回去了,她说离开太久,正林堂一定极忙,如今我的病已快要痊愈,正好白天里听你说不再有人追究我的下落,她便走了。”
我点头道:“确实不会有人追究了,就算你现在回去,也不会有人怪罪你了。”
陆休怔了一下。
“我刚从宫里出来,皇上召见我了,庆王也在。”我有些低落地说道。
陆休看看我:“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不算不好。”我摇摇头,将在御书房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他。
讲完之后,我觉得胸口一股抑郁难平之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狠狠捶了几下胸口也没有舒坦几分,陆休只是看着我的举动,并未阻拦。
我苦笑道:“虽然知道皇上和庆王所为也是为了大兴安宁,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好憋屈。”
陆休轻轻叹了口气:“整件事,哪里有什么谁对谁错,但对于大兴百姓而言,皇上的种种做法,确实是明君所为。”
“那我们呢?我们算什么?”
陆休眼睛望向漆黑的窗外:“我们也是为了维护百姓苍生,就算受些委屈,又有何妨。”
我站起身来,在屋中走来走去,似乎这样才能排解出心中的烦闷。
那晚我与陆休讨论了半天,也猜不出皇上说“所有人都不可再做特使”是何意,不过,既然皇上已经说了不会追究陆休的罪过,第二天一早,我和陆休便辞别山庄主人,回到钦臬司。
钦臬司众人见陆休安然无恙地归来,都高兴得不得了,张华由也满脸带笑地过来寒暄,虽说现在我对他的印象已大为改观,但还是不喜欢他这种官场做派。
中午,金大娘特意做了一大堆好菜,说是要为陆休冲去霉头,我们也跟着大饱口福,与周易舟形影不离的莺歌和被陆休接来的阿妙都吃得很开心,钦臬司内如过年一般欢喜热闹。
过了十多天,凉世一回来了,满身风尘却神采奕奕,我偷偷问过陆休,他肯定地说这个是真的凉大人,我才放下心来。
凉世一回来后,召陆休和张华由说了许久的话,随后便进了宫,直到第二天才回来,我很好奇皇上同他说什么说了这么久。
不过半个月后我就知道了。
圣旨传来,凉世一被任命为律相,自袁宰病逝后积攒的律法政事终于有人管了,这倒不算稀奇,毕竟临危受命这种事,凉世一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令众人哗然的是,皇上还下令,撤销钦臬司,与刑仵司合并,无论案件大小,接案、查案、审案之责统一汇于一司,同时,在大兴各州设刑仵分司,负责当地案件办理,各级官府则只负责日常事务,不必再硬着头皮办案。
因此,钦臬司与刑仵司的人员也全部被打乱重编,分散担任各刑仵分司的顶梁柱。除此以外,凉世一分布各地的门生也被招入其中,迅速成为维护大兴律法的一支重要的力量。
我终于知道凉世一经常离开大京满天下教徒弟是为什么了,也终于明白告别段小寒时他说的话是何意了。
不知算不算出乎意料,钦臬司十七位特使只有我被留在大京,其他除去常年在外的特使不说,张华由被派去白州,何夕年去兰南,高不厌去平天,乔江去巴州,而周易舟则恰好被分到吴陵,带着莺歌欢天喜地去了。
至于陆休,他要去的是西疆,一个离大京最远,离战乱最近,环境也最为恶劣的地方。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赶紧去正林堂找又在趁着空闲给阿妙打下手的陆休,他听后没有说什么,只是面色复杂地看了看阿妙。
阿妙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看向陆休:“就算是西疆,也需要大夫吧?”
陆休怔怔地道:“需要。”
“那我也去西疆,说不定能在那里也开一家正林堂。”
“可那里很苦——”
“苦又如何?”阿妙昂着头道,“从被扔到正林堂门口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惧怕世间任何的苦了,去哪里又有什么不一样?”
我感慨地看着她,摇摇头:“不一样。”阿妙微微一怔,我接着道,“你和陆休在一处,那里就是家。”
阿妙笑了:“你说得对,所以,我们不是远行,而是回家。”
陆休一下子站了起来,不顾周围都是人,紧紧地搂过阿妙,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阿妙羞红了脸,挣扎了几下,便任由他抱着了。
我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来:“知道了,我这就走。”
第六十章 结局
回到钦臬司,我去鸽舍找泰叔,他和金大娘倒是会留在大京,一起并入刑仵司,算是此番巨变留给我仅有的安慰。
泰叔活了大半辈子,早已习惯迎来送往,此时丝毫不受影响,正专心致志地查看新驯好的小鸽子,口中道:
“你别闷闷不乐的了,这也是好事,一则各地都有了专门的地方告状,那些不会办案的太守、府尹、县长终于可以解脱了;二则取消'民不举官不究’,但凡死了人,就算没有苦主,也要彻查凶手。你说,这对百姓而言不算好事吗?”
我看着我那只又在睡觉的鸽子,怅然若失:“是啊,这些问题我之前都想过,这下全都解决了。”
泰叔笑道:“那可不,人尖尖才能到皇上身边做事,你能想到的事,难道皇上和朝臣会想不到吗?”
“嗯。”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泰叔回头看看我的神情,叹息道:“只是今后世途险恶,你也只能一个人走了。”
八月,京试如期进行,各地学子顶着炎炎暑意奋笔疾书,只为考取功名,或光宗耀祖,或兼济天下。
钦臬司与刑仵司众人都在忙着交接,特别是将要离京的人,个个忙到焦头烂额,之前我答应了多少人要在泰安楼请客都无暇兑现。
当天气重新凉爽起来的时候,大家陆续离开,每一个人走时我都会去送,包括张华由,不过还是别扭着没同他说什么好话。何夕年与我普普通通地告了个别就走,高不厌说他走后就没人陪我一起找金大娘开小灶了,而周易舟和莺歌关系进展飞快,一脸甜蜜的样子羡煞旁人,叮嘱我每年都要去吴陵看望他们。
送别乔江的时候,我思虑再三,还是忍不住托他暗中守护“切齿”,然后无视他所有疑问,硬将他推上马背,气得他说等我去巴州看他时一定会好好收拾我。
大家一个接一个离开,我的心中也越来越空空荡荡,一如日益寒冷的天气。
陆休因为手头需要交接的事多,会最后一个离开,但不管怎样拖延,这天还是要来了。
在陆休走前一晚,乐王硬是将我们二人拖到泰安楼,照例点了一堆菜,两坛香满堂,边倒酒边对着陆休摇头道:
“我真是服了你了,马上要离开的人还这么兢兢业业,比我那宵衣旰食朝乾夕惕的二哥也不遑多让。”
陆休笑了笑:“留在大京的人太少,我们若是不交接得清楚些,日后陈觜可要有得忙了。”
我撇嘴道:“就算你们交接得再清楚,我也会忙个半死,好在冉名也留下来了,有他在我能省不少心,不然你们就等着看我英年早逝吧。”
他们二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就着窗外呼啸的寒风边吃边聊,很是尽兴。
吃到半夜,乐王终于不胜酒力,口中嘟囔着“通宵作乐”,身子却不听话地趴倒在桌上,逗得我和陆休直笑。
笑了一会儿,陆休忽然道:“若是世人都如乐王这般直率洒脱,该有多好。”
我看着乐王面前剩下的半杯酒发呆,小声道:“皇上还是防着你,故意将你派去那样的地方。”
“能留我性命已是大发慈悲,还计较那些做什么。”
“皇上怎么就不能明白,你分明是个一心为公的人,根本不会对大兴造成威胁。”我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陆休饮了一口酒,低声道:“经过这段时间的事,皇上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不然他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但是,我的身份早就注定我过不上普普通通的生活。”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真想也喝几杯一醉方休,但明日还要给陆休和阿妙送行,不能放纵自己醉去。
陆休又饮了一口酒,发了会儿呆,释然道:“其实西疆没什么不好,不过是偏远一些,人少一些,但人少有人少的好处,我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时时费神,滴水不漏了,反正陪着我的阿妙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不会因为我言行的丁点漏洞就怀疑我。”
我看着他,忍不住道:“你为大兴尽心尽力,皇上却处处猜疑,你就不难受吗?”
陆休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水,道:“我效忠的是整个大兴,从九五之尊到黎民百姓,而这些人中,只有区区几人猜疑我,有什么好难受的。”
“那你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吗?”
“至少在我还有力气时,都会一直干下去,否则良心何安。”说着,他看向我,微微一笑,“你不也一样?若让你现在挂职而去,终老南山,你能安心吗?”
我一时语结。
是啊,尽管经历了这么多是非,看透了这么多善恶,我还是会继续走下去,继续为了心中的那团火不灭而坚持。陆休虽然远比我通透,却也有一颗赤子之心,我们这样的人,注定无法独善其身。
陆休又悠悠地道:“听闻西疆风光甚好,倘若我能再活三十年,没力气效劳苍生了,就盖两间相邻的石头房子,一间我与阿妙住,一间你与温姑娘住,我们每日饮酒舞剑,看落日孤烟,如何?”
“好!”我红着眼睛道,“只要我也能再活三十年,一定和青岚一起去找你们!”
最后一夜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过去了。
第二天,我来到马厩,带着南豆站在钦臬司门口,等到陆休出来,郑重地将南豆交给他,他当然要推辞,可我执意让他接受,毕竟我在大京无事,而西疆万一有战火或是其他天灾人祸,聪明的南豆或许可以保陆休一命。
我们去接上阿妙,一同向城外走去,岁尾已至,天上飘起了雪,越下越大。
一直往城外走了很远,陆休让我停步,阿妙从马车中探出头来,笑着冲我挥挥手,我也冲她挥手,然后看向牵着南豆的陆休。
“你多保重。”我的声音简直是干涩难听。
陆休张了张嘴,似乎想嘱咐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笑了一下,上马走了。
大雪纷纷扬扬,不一会儿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我默默转身,沿来路回城。
雪掩住了一切,但这条路是我三年来走熟了的,无数次或是我自己,或是同陆休一道,从这里出城查案,凯旋而归。
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脚印都没有,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就剩了我一人。
走到城门前,我勒马停在城门巨大的阴影里,抬头凝望了很久。
它就这样沉默矗立了许多年,接下来我应该也会和它一样,沉默矗立,直至永远。
后来我还去了趟京郊的那座山庄,果然已是人去楼空,或许,莫家后人又追随陆休去了西疆。
如此甚好,有人暗中保护,陆休也可以不必太累。
六年后。
驻南外军即将大胜而归,趁着午后阳光正好,我在公政堂写颂词,六年来,我已习惯了做这些原本厌烦之事。
这时,白发苍苍的泰叔领着一个很年轻的姑娘进来,对我道:“小觜啊,这是新来的特使,你带她。”
这位姑娘很开朗的样子,上前冲我行了一礼,笑眯眯地道:“陈大哥,你还记不记得我?”
我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才认出她竟是紫阳,在拐卖幼儿案中,她帮了我大忙,分别时我还曾鼓励她努力成为第一个女特使,没想到她竟真的做到了。
“紫阳?好久不见,长这么大了。”我起身还礼。
“没想到是陈大哥带我,真是太好了!走,我请你吃饭,顺便向你讨教几招!”
我看着她干净明媚的脸庞,笑了笑道:“好啊。”
她兴高采烈地拉着我向外走去,边走边道:“我真的进了钦臬司!真的成了特使!好开心哪!”
我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第一次见到陆休的那一天。
“嗯,好好干。”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