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俚为雅,生擒活捉——读杨万里《插秧歌》

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

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

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

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

这是杨万里的一首描写田家劳作场景的诗歌,语言清新浅俗,场面生动细致,是他的“活法”创作理念下的典型作品。

首句“田夫抛秧田妇接”,即很生动地写出了插秧时的情景。现在的年轻读者,很多没有种过田,可能无法理解为何秧要“抛”,从而无法确切领会到这句诗的真实而生动之处。

这里稍微介绍一下种田的工序。先在秧田里播下谷种,长出秧苗。再把秧苗拔下来,移栽到稻田里,这就是插秧。而为了持拿的方便,需要把秧苗捆成均匀的小束,插秧的人,一只手拿着这束秧,另外一只手插。每一株稻谷,一般插三到五根秧苗,并且彼此之间要隔开二十厘米左右。当然,在插秧之前,必须把水田犁平整,秧苗才有足够深厚的土壤可以落地生根。因此,插秧的时候,脚步必须平行往后退移,(秧是一行一行整齐对称地插下去的)否则本来平整的土壤,就会被踩出坑洼,秧苗插不下去,只能临时用手扒来附近的土块将它整平,才可以顺利插下。如此一来,就会增添额外的工序,进而影响插秧的效率。

因此,稻田整平之后,准备插秧之前,人是不能在田里随意走动的,否则踩出一个又一个的坑,会给插秧工作带来很多麻烦。也因此,秧束要由另外一个人,在田埂上抛给田里插秧的人。[注1]

明白了这些,就会领会到“田夫抛秧田妇接”这句,确实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北宋梅尧臣语)。当然,也可以因此看出,插秧的是田妇而非田夫,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插秧本来就不是重活,不管田妇还是田夫,都能胜任。甚至如果掌握了技巧和经验,田妇也可以比田夫插得更快呢。

次句“小儿拔秧大儿插”,大部分鉴赏家们都认为,这是写年纪小一点的孩子,在秧田里拔秧苗;年纪大一点的孩子,在稻田里插秧。说明农忙时节,全家总动员,连小儿和大儿都发动来田间劳作了。这当然也是合乎实情的,对于农民家庭来说,一到农忙季节,再小的孩子,都要打发到田间,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农活,所谓“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确实是农家的真实写照。

但是,根据字面意思,似乎也可以理解为:小儿拿着秧束在手上,拔出秧苗给大儿插,可以写出兄弟之间通力合作的情景。上面说过,插秧的时候,要一只手拿着秧束,每次用大拇指弹出均匀的三五根,右手拿了插到田里去。但是对于小孩子来说,恐怕未必能做到左右逢源,胜任愉快。所以就让两个小孩分工合作,由小一点的孩子负责弹出秧苗(这种动作似乎也可以说成“拔秧”),交由大一点的孩子插到田里。如此一来,大儿小儿通力合作的生动而风趣的场面,就描绘出来了,而且可以与上句“田夫抛秧田妇接”相照应,都是家庭不同成员间的“通力合作”。

三四两句“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写雨中插秧的情景。插秧的时候经常会碰到下雨,所以这两句与首二句所写,不一定是同一时间的事。(从情理上判断,应该不是同一时间的事,如果真下起雨来,小儿也好,大儿也好,一般就直接“解放”回家了,毕竟被雨淋了生病了,那可得不偿失。)

笠,就是斗笠,一般用竹篾做成,田间劳作时戴上,既可防雨,也可防晒。兜鍪,即头盔。蓑,蓑衣,即古代的雨衣,甲,铠甲。钱钟书先生说:“尽管披'盔’戴'甲’,还淋得一身是雨。”(《宋诗选注》该句下注。)这里诗人把斗笠比作头盔,蓑衣比作铠甲,应该只是一时信手拈来,取其形似,而未必是如萧瑞峰先生所说:

这里,作者别出心裁地将“斗笠”比作头盔,“蓑衣”比作铁甲,不仅是为了变化生新,而且也是向读者暗示:插秧简直就是一场紧张的战斗,农家儿女正像全副武装的士兵一样与天奋斗,与地拼搏。(《宋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5年新一版,第1155页。)

因为,这首诗虽然写农民的劳作,但整首诗的氛围基调却是轻松活泼,甚至带点童真之趣,如此赏析,似乎扭曲了全诗的风格。而且,如果要突出插秧的紧张和艰苦,诗人就应该会在紧张和艰苦上重点着笔,比如说,把题目改成《雨中插秧歌》,或者专门写雨中插秧的种种情景,而不会选取“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这样多少带点风趣温馨的情景。

五六两句:“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渠,即他(她),第三人称代词,朱熹《观书有感》中“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渠即是他的意思,今粤语方言中,也多用“渠”来指代第三人称。插秧的时候,弯着腰,低着头,故云“低头折腰”。“只不答”,结合最后两句“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来看,应该只是不答对方叫吃早餐的招呼,而不是一声不吭不回答。

当然,这应该也是诗人的剪裁提炼之词,在实际生活中,对于家人的招呼,未予回应理会,总是不合情理。所以,现实之中,应该是“答”了(就算是暂时不想吃,也应该先说些诸如“先放着,等会儿吃”之类的话,再交代“照管鹅儿与雏鸭”的正事。)当然,为了符合真实,或许这句诗应该改为“低头折腰非所答”或者“低头折腰问非答”,但是这样一来,就显得句式太突兀,语言太刻意(至少与整首诗浅近流畅的风格不搭),所以,为了照顾整首诗的语言风格和情感基调,最终还是宁可捏造事实,违背情理,写成了“低头折腰只不答”,这种情景,是文学创作中的常有之事,稍微自己写过几首诗的读者,都能加以“同情之了解”。至于认死理的读者读了,也许会怪这个人太不近情理[注2];从《荷塘月色》中考证出朱自清先生患有性抑郁的学者们读了,也许会一口咬定这对田夫田妇恰好处在情感冷战期等等,那也就随他们去了,天底下笨伯本多,一一去批驳点拨,未免太累。

叫吃早餐而不答,兀自继续插秧,有的人认为,体现了农事紧张到了极点。但是,稍微有点农家劳作经验的人都会知道,农活干得兴起的时候,有时会莫名其妙地生发某种暗劲,非把眼下的活儿干完一段落之后,比如说,割完目前这一畦稻,或插完眼下这一畦田,才肯停下来用餐或者休憩,颇有齐顷公“灭此朝食”的心气。因此,这两句写的只是田间劳作的常情,未必只有农事紧张到极点了才会如此。何况,我们仍然要说,这首诗主要的风格还是轻松风趣的,而并不是紧张严肃的,所以恐怕还不能往“农事紧张到了极点”方面去理解。

末两句“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应该是插秧的人,对叫吃早餐者的叮嘱。莳,《说文解字》:“莳,更别种也。”也就是移栽的意思。匝,周遍。一般的学者根据字面意思,都解释为:秧苗刚刚插上,而且还没有栽种完毕。但是周汝昌先生说:“周遍为匝,此指秧莳刚插上,尚未能生发挺劲。”(《杨万里选集》该诗句下注。)也就是说,字面意思好象是说(整块田的秧苗)还没有完全栽种完毕,但根据上下文,却应该是说还没有栽稳。从情理上来说,整块田的秧苗即使都插完了,但是刚插好的那两三天,仍然是“秧根未牢”,需要小心提防鹅儿雏鸭来捣乱。但如此一来,“莳未匝”就与前面的“根未牢”语意重复了。因此,两种理解各有利弊,可以并存。

照管,字面意思是照顾看管,结合文义,应该知道是小心提防的意思。鹅儿与雏鸭,这两种调皮可爱的小动物,无形之中为本诗增添了几分童趣,同时也定下了全诗轻松活泼的风格。

历来写劳作题材的诗,一般都比较严肃,或写农民之辛苦,或写贫富之差距,或写自身之反省。此诗则能别出心裁,仅从劳动场面的温馨风趣着手,题材新颖,笔法新巧,于琐碎的描写中,衬托出田家生活勤劳温馨的一面。

在江西诗法笼罩下的南宋初年的诗坛,突然出现杨万里的活法诗,无疑使得诗人们眼前一亮,赞赏纷纷。陆游说“我不如诚斋,此评天下同”,这还只是半自谦半钦佩的模糊两端之辞。项安世“醉语梦书辞总好,生擒活捉力都任”[注3],则简直已经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所谓“生擒活捉”,指的是杨万里笔力强劲,又能够投身自然,将自然界的事物,描写得又生动又逼真,使得他们乖乖地降服在诗人的笔下,就好象被诗人“生擒活捉”一般。清人赵翼则看出了杨万里活法诗的另外一个特色,那就是“以俚为雅”,即用俚俗浅近的口语,来表达清新雅致的诗思。应该说,这首《插秧歌》,同时具备了杨万里活法诗的这两个特色。

[注1] 有时候则是在插秧之前,先往田里抛秧,估摸着大致的距离,拿捏着手头的力度,将秧束一束一束往田里抛。如果偶尔抛得太密集或者太稀疏,关系也不大,到了插秧的时候,如果太密集,就往其他地方扔;太稀疏,就将旁边的秧束先拿过来插。不过如果是过度密集或者过度稀疏了,那显然是不行的。所以抛秧像投篮一样,都需要点技巧。

[注2] 比如宋·葛立方《韵语阳秋》评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曰:“虽曰任真之言,然亦太无主人之情矣。”

[注3]宋·项安世《平庵悔稿》卷五《题刘都干所藏杨秘监诗卷》(清钞本。《宛委别藏》本则在卷三(钱钟书先生《宋诗选注》所据即此本。)

参考文献:

《杨万里诗歌赏析集》,巴蜀书社。

《杨万里选集》,上海古籍新版。

《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

《王力古汉语字典》,中华书局。

《宋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新一版。

《杨万里集笺校》,中华书局。

《杨万里范成大资料汇编》,中华书局。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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