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与卢城

唐人诗中，多有龙城一词，如沈佺期《杂诗》：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汉书·卫青传》云：“青至龙城。”应劭曰：“匈奴单于祭天，大会诸国，名其处为龙城。”历代注唐诗家多引此条，以证龙城为匈奴巢穴或主力所在。然王昌龄《出塞》诗云：秦时明月汉时光，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若以龙城为敌方阵地，则明显不通。宋刊本《唐百家诗选》（旧题王安石编选）此处龙城作卢城。清人阎若璩即以之为据，以为当作卢城。近之学者，多有从之者（如沈祖棼《唐人七绝诗浅释》，上古版第46页；余冠英，王水照师《唐诗选》，人民文学版，第92页。）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唐百家诗选提要》云：“至王昌龄《出塞》诗诸本皆作'若使龙城飞将在’，惟此本作'卢城飞将在’，若璩引唐平州治卢龙县以证之。然唐三百年，更无一人称卢龙为卢城者，何独昌龄杜撰地名？此则其过尊宋本之失矣。”遍检《全唐诗》，确皆不见卢城一词，《提要》之说，亦甚有理。

今按：龙城一词，虽可指敌方之城池（或曰巢穴，因匈奴为游牧民族，并无城池。）然亦可指己方之阵地（多指边城），考之晋至唐时诗篇，皆有其证。如：梁简文帝《赋得陇坻雁初飞》诗：

高翔惮阔海，下去怯虞机。雾暗早相失，沙明还共飞。陇狭朝声聚，风急暮行稀。虽弭轮台援，未解龙城围。相思不得返，且寄别书归。

此处“未解龙城围”，亦即边城围未解。或曰：亦可言：龙城指代敌方，未解龙城围，即未解敌人之围。此亦可通。然刘孝绰《冬晓》诗：

冬晓风正寒，偏念客衣单。临妆罢铅黛，含泪剪绫纨。寄语龙城下，讵知书信难。

则此处龙城，万无指敌城而言之理。此南朝诗人语，若唐人诗中，亦有以龙城指己方之城，（多指边城）。如：

铁马胡裘出汉营，分麾百道救龙城。左贤未遁旌竿折，过在将军不在兵。（常建：《塞下》）

秋草马蹄轻，角弓持弦急。去为龙城候，正值胡兵袭。军气横大荒，战酣日将入。长风金鼓动，白露铁衣湿。……（杜頠《从军行》）

丈夫心，爱横行。报国知，嫌命轻。楼兰经百战，更道戍龙城。锦字窦车骑，胡笳李少卿。生离两不见，万古难为情。（武元衡《石州城》）

霜结龙城吹，水照龟林月。（李义府《和边城秋气早》）

雄按：吹读去声，指乐器。题为《和边城秋气早》，而诗中云“霜结龙城吹”，可知龙城即边城。

旌旗倒北风，霜霰逐南鸿。夜救龙城急，朝焚虎帐空。骨销金镞在，鬓改玉关中。却想羲轩氏，无人尚战功。（马戴《塞下曲》）

以此观之，唐诗中龙城一语，亦多可指边城或己方阵地而言，则王昌龄《出塞》诗，不妨仍从通行本，作“但使龙城飞将在”，而不必远引古本，改常用习见之龙城为绝无仅有之卢城也。（附注：刘克庄《后村诗话》举王昌龄《出塞》诗，亦作卢城而非龙城。则宋人所见本，或多有作卢城者。）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