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绍军 | 西南联大时期钱锺书先生
1937年,钱锺书先生以《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为题,完成了自己的毕业论文,获得牛津大学副博士学位。据说,这种学位“当时还极少颁发给一个以中文为母语的学生”,而钱先生花了两年时间获得,是非常了不起的。这篇毕业论文后来分三次发表在1940-1941年的《中国图书季刊》(Quarterly Bulletin of Chinese Bibliography)英文版上。毕业后,牛津大学决定聘请钱先生为中文讲师(相当于美国大学的副教授),他没有接受,而是于1937年秋同杨绛先生一起到了法国巴黎大学。在法国作短暂停留后,1938年,西南联大决定聘请钱锺书先生为外文系教授。据当时文学院院长冯友兰先生讲,这在学校历史上是没有的,因为按照惯例,刚回国的留学生只能担任讲师,然后一级一级的来,由讲师升副教授,然后是教授。而钱先生连跳两级,直升教授,且时年还不到28岁,所以是破例。为此,冯先生曾给梅贻琦先生写信:“钱锺书来一航空信,言可到清华,但其于九月半方能离法,又须先到上海,故要求准其于年底来校。经与公超、福田商酌,拟请其于11月底来或下学年第二学期来……弟意名义可与教授,月薪不知近聘王竹溪、华罗庚条件如何,钱之待遇不减二人为好。”(《清华校友通讯》第18期)当然,钱先生对西南联大的礼遇,给予了积极的回应,他没有去上海,而是从香港直接转赴昆明。
1938年10月下旬,钱先生到达昆明,其时西南联大还没有开学。根据联大教授浦薛风教授回忆,一因战乱,二因校舍难觅,故联大学期始未定期。1938年度第一学期一直到12月13日才正式上课,所以钱先生到昆明后居住在学校附近的文化巷11号,积极准备新学期的教学任务,当时与他为邻居的有顾宪良、周珏良、杨武之等人(汤晏:《一代才子钱锺书)。在闲暇之余,钱先生爱好写诗,在一首题为《双燕》的诗中,他这样写道:“双燕飞归自海西,双飞归燕不双栖。空思故国春相逐。苦认前巢路竟迷。如此风光偏失侣,无多土地许衔泥。将雏尘上灰物处,可得孤花与表题。”(钱锺书:《管锥篇》)据说这首诗反映了他与杨绛分别后的苦闷与惆怅,其时钱夫人带着女儿到上海看望她的父亲,没有跟随钱先生到内陆。
据《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记载,钱锺书先生在西南联大执教虽只短短一年,但教过的学生却不少,其中就包括许国璋、穆旦、王佐良、周珏良、杨周翰、李赋宁、许渊冲等人。他在西南联大开设三门课程:欧洲文艺复兴、当代文学、大一英文。许渊冲回忆说;“钱锺书先生教我的时候才28岁,刚从牛津回国。他在清华时上课不听讲,考试总是第一的故事,在联大流传很广,使我误以为天才是不用功就可以出成果的。大一英文是陈福山先生编选的教材。钱先生1939年4月3日讲的一课是一对啄木鸟,他用戏剧化、拟人化的方法,把这个平淡无奇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化科学为艺术,使散文有诗意,已经显示出了后来写《围城》的才华。”(许渊冲:《追忆似水年华》)在西南联大,大一英文是一年级学生(不分院系)的公共必修课,按照学校惯例,公共必修课都是由系主任或有经验的教授任教的,但由于钱先生年纪较轻,所以他上课时总是戴一副黑边大眼镜,穿一身藏青色西装,脚上着一双黑皮鞋,看起来可以显得年纪大一点。钱先生年纪虽轻,但讲课却很受学生欢迎。许国璋后来在文章中说:“1938年,钱锺书师来昆明,在联大授'欧洲文艺复兴’与'当代文学’二课,都以欧洲为主线,兼及英国。每讲,总有新意,至今不忘。”又说:“师讲课,必写出讲稿,但堂上绝不翻阅,既语句洒脱,敷陈自如,又禁邪制放,无取冗长。学生听到会神处,往往停笔默记,盖一次讲课,即是一篇好文章,一次美的感受。”(许国璋:《外语教育往事谈》)
虽然钱先生在昆明的时间不是很长,但在这一年里,除了写作诗歌外,他还写了许多嬉笑怒骂,令人击节称赏的散文,总题为“冷屋随笔”,后来这组随笔收入1941年在上海出版的《写在人生边上》。在《论文人》(冷屋随笔之一)里他对文人进行了冷峻尖刻的嘲讽。他先对文人下了一个定义,认为所谓“文人”只限于诗歌、散文、小说、戏曲之类的文艺创作者,其他写文章的人不算。“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文人就是无用的人。因为在他看来,一些文人不喜欢文学创作,却偏来谈文学;或者不懂文学,偏来谈文学。因此他说:“至于一般文人,老实说,对于文学并不爱好,并无擅长。他们弄文学,仿佛旧小说里的良家女子做娼妓,据说是出于不甚得已,无可奈何。”(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在另外的《释丈盲》《一个偏见》《说笑》等随笔中,钱先生依然保持着嬉笑怒骂的本色,行云流水,在文中自由挥洒自己的风趣和幽默。这些作品发表后,给身处大后方的知识分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许渊冲就说过:“钱先生在当时当地的报刊上发表的文章,流传很广,影响很大。”
当时的西南联大外文系,可谓群英荟萃,先后在这里执教过的有吴宓、吴达元、陈福田、温德、赵诏雄、陈定民、陈铨、叶公超、莫泮芹、闻家驷、卞之琳、杨业治、冯至、柳无忌等人,按说在这样的环境里,钱先生应该有不少知音,因为西南联大的同路学者最多,但实际上他在西南联大的经历并不愉快。这其中原因比较复杂,既有钱先生家庭方面的原因,也有联大外文系方面的原因。1939年暑假,钱先生去上海探亲,当时他父亲钱基博已在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中文系任系主任,想让钱先生随他前往蓝田师院,一面任教,一面照顾自己。再加之蓝田师范学院院长廖茂如还亲往上海劝说,这就有了钱先生舍西南联大而取蓝田师院的选择。此外,据说钱先生曾对西南联大外文系的前辈有过不敬之语,他说过:“西南联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爱默:《钱锺书传稿》)当然,这些都只能是传闻,不能轻易相信。但钱先生离开西南联大,确实有他的苦衷。这是因为:一方面,钱先生父亲体弱多病,客居他乡,需要儿子的照顾;况且钱先生也不敢违抗父命,为了顺应父亲的意愿,他只能弃联大而就师院。另一方面,钱先生曾于1939年9月中旬给外文系主任叶公超先生写过一封信,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想离开联大的意思,但叶先生没有任何回复,钱先生以为西南联大的工作已辞,就离开上海前往蓝田师院了。
钱先生到湖南安化蓝田镇国立师范学院时,国师才成立两年,一切草创,筚路蓝缕。但正是这段艰难困苦的生活经历,却成就了钱先生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夏志清教授认为钱先生“一百年来没有这么一个人”。钱先生以从上海到蓝田的旅途经验及在蓝田的小镇生活为蓝本,创作了一部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的巨著一《围城》,并以此知名于世。夏志清认为《围城》是中国现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作为著名的讽刺文学作品,《围城》让人们想起像《儒林外史》那一类的优秀的中国古典小说,但《围城》却比《儒林外史》更胜一筹,因为它有统一的结构和丰富的戏剧性,同时还牵涉众多的人物与场景,这与情节结构松散、人物类型单一的《儒林外史》有着天壤之别。因此,《围城》出版后,钱先生名噪一时,虽在烽火战乱中,但该书畅销不绝,两年内就出了三个版本,足以反映出这部小说受读者欢迎的程度。
钱先生在蓝田师院时,西南联大就屡次希望他能回昆明,陈寅恪、吴宓等先生都认为钱锺书这样的“人才难得”,他们为此事积极奔走,力主钱先生回到联大执教。钱先生也答应西南联大,愿意回昆。他在没有离开蓝田师院时,就写过一首《又将入滇怆念若渠》的诗:“城郭重寻恐亦非……学仙未是归丁令,思旧先教痛子期。沉魄浮魂应此恋,坠新危涕许谁知。分看攀折离披了,阅水成川别有悲。回首昆明湖水畔,繁华高柳尚留人。”(钱锺书:《槐聚诗存》)1941年10月,西南联大外文系主任陈福田亲自到上海,正式聘请钱先生为西南联大教授,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由于日本人侵占中国领土,河山沦丧,钱先生无法离开上海,自然没有到昆明就聘。
(原载于《学术探索》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