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色耍计夺民妇,坠井沉冤用绣鞋:清代“新郎逼死新娘案”细究
清代,直隶定州有一村民某甲,娶邻村某家女儿为妻。某甲的父亲早故,寡母长期犯病,内外家务全靠甲妻独自操持。妇人年方二九,颇有姿色,所以某甲总是严密防闲,很少让她回娘家看望父母,妻子和她父母都心怀不满。时逢秋收季节,邻村举办社戏祭神,正好甲母病情稍有好转,亲家请人传话,想接女儿回家,甲母欣然答应,妇人打扮得整整齐齐省亲。某甲原本不愿,隔了不久,便催她回家。岳父岳母十分疼爱女儿,始终不同意。待社戏将要演完时,某甲又去接妻,自称母亲因为劳累,病情复发,理应速回,絮叨个没完。
妇人贪图看戏,很不乐意:“只有这最后一晚!你母亲即使生病,深夜也无家务要做。让我今晚把戏看完,明早便回,决不误事。”岳母也在旁支持,某甲不能勉强,只好悻悻而回。他实因新婚不久,燕尔情浓,并无恶意,回程却越想越气:“贱骨头竟不念夫妻枕席之情,只图寻欢取乐,我定要狠狠羞辱一番(吾必辱之)!”抵家吃过晚饭,又乘夜悄然复返邻村。他熟知岳父家有栋矮房,正好靠近演戏场所,妇人和姊妹们总是列坐屋檐观看。远远眺望,妻子果然稳坐上面,指指点点,顾盼笑语,非常开心,他却益发愤怒。
趁天色昏暗,他在人群中逶迤蛇行,潜身廊庑。当时杂剧正盛,金鼓齐鸣,满场喧哗哄闹,妇人凝视已久,渐忘形骸,一只脚频频垂放。某甲知其无备,昂首踮脚,摘脱她的一只绣鞋而回,妇人犹自浑然不觉。某甲回家闭门高卧,也不和母亲说,打算等妻子返家时痛辱一顿,以泄心头积怒。再说妇人失鞋不久,忽觉脚冷,伸手一摸,绣鞋早已不见,她疑心是猖狂之人所为,不胜愧悔。兼之顾虑到亲友都聚集在这,倘若闻知,必然嗤笑。所以妇人不等戏完,急忙下屋,自觅一条布帛绑脚,并禀报父母,要立刻回家。父母非常惊讶,不明缘故,问她不言,留她不肯,只推说脚软没力,父母只好请人牵头驴子相送。
她原想夜里回家,更换绣鞋,事情便不至于散播传扬出去(免致播扬)。回到家中,婆婆尚未就枕,开门讶然道:“你夫君说你明天回来,怎么半夜返家?你父亲不会责怪吗?”妇人解释道:“我闻母亲病情复发,所以急归,来不及等明日。”婆婆笑道:“我也是老毛病,不足为虑。”待婆婆睡后,妇人回到自己房间。她怕丈夫发觉,不敢燃烛,但某甲还是醒转,询问是谁,妇人答道:“我回来了。”某甲略带嘲讽:“我还以为你跟戏子跑了,竟然知道回来?”妇人心知丈夫生气,不敢应答。某甲又说:“大好戏文,听闻明日将要重演,你何故匆匆回来?”妇人愈加沉默,打算等丈夫睡后,再取鞋更换。
但某甲揪住不放:“既然回来,怎么不燃烛?”妇人答道:“夜深,灶火已灭,暗中摸索,也能睡觉。”某甲猜到她的用意,忽然起身:“我来替你点烛。”妇人极力劝阻,他执意不听。烛火燃起,屋内东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妇人惧怕,赶紧遮住双脚。某甲早已瞧见,假意笑道:“把脚伸出来,你的行为太过反常。”妇人伸出有鞋的左脚,也笑道:“你这么专心凝视,难道还有人赤脚走路?”某甲注目许久,猛然拽其右足:“这只脚为何无鞋?”妇人非常羞愧,埋首无言。某甲谩骂道:“你不听我言,以致闹出丑事,纵然把你煮来吃了,也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随后反复追究鞋子的下落,妇人无言以对。
某甲怒道:“鞋子穿在你脚,如今不见,事情可知,我还能留你为妻吗?”絮叨登床,怒骂不休,且言明日若循迹找到鞋子,定将妇人杀之后快。某甲本意不过想让妻子心生羞愧,辗转聒噪,不觉熟睡。妇人惶恐不安,无以自容,又担忧事情闹大,被乡邻耻笑,一时想不开,竟悬梁自尽。待某甲闻声惊醒,起床解救,妇人的身体早已凉透。这时他既惊又悔(大怖且悔),自认妻子夜归,未必有人知道,不如潜匿尸体,诬陷岳父,或能免祸。某甲剪断绳索,负尸出门,投到邻近寺庙的井里,再悄然回房,念起平日与妻子的感情,他不禁怅惋。天色放晓,他无暇侍奉母亲,直奔岳父家接人。岳父岳母自然说早已送回,某甲竭力表示没这回事。
昨晚牵驴的人正好有事不在,大家不由起疑,所以呈报官府。定州知州胡公素来机智善察,闻讯立即传唤牵驴人审问,这人不服,转述送妇人回家时妇人和婆婆见面所讲的话。胡公感觉事有蹊跷,又传甲母问话,她的供词和牵驴人的陈述完全一致。某甲显然嘴硬没说实话,官府一番用刑,他才吐露实情。官差奉命给某甲戴枷,押赴寺院搜寻妇人的尸体。水性好的人(善泗者)下井打捞,捞上一看,却是一光头和尚,并非朱颜绿鬓的妇人。胡公和在场吏民无不大惊,经仔细辨认,原是庙里的某个和尚,额头已被砸烂。原来妇人的尸体被扔下井时,碰巧挂在井壁一处凸起的地方,没能落水。
绳索松开后,妇人竟然渐渐苏醒,只觉冷浸肌骨,四周暗如昏夜,仰视又见天光,自认已身在冥途,所以呈现这般环境。待用手抚摸,身下寒泉浮动,始悟自己坠井,于是大呼求救。这时五更已过,庙内某和尚起床汲水,浇灌菜园,闻井中有声,怀疑有人失足落水,便俯身询问,得知是邻村某甲的妻子。和尚本就认识某甲,急忙取绳救人。井深数丈,妇人手柔力怯,想方设法也上不来。正惶急时,一位在邻家学种菜的少年走过,见和尚弯腰用劲,便笑道:“大师何作此态?莫非失落什么宝贝?”和尚说明缘故,少年摇头道:“大师太无仁善之心,哪有普渡众生而自己却高居彼岸的?”
“你素能疏浚井道,我将你缒下,她便可上来,怎么没想到这个方法?”和尚无奈道:“我也想过,只是适才没人,所以作此拙态。”遂请少年执绳,自己缒绳而下。寻到妇人,和尚解绳束其纤腰,然后呼道:“快拉!”少年用力,很快拉出妇人。斜眼一瞧,虽然衣裙浸湿,妇人的容貌却颇为清婉秀丽,他登时心生邪念,诓骗道:“娘子将绳给我,请到高处休息,我拉大师出来。”妇人解绳交付。少年四处张望,找到一块大如酒缸的巨石,用力抬起,扔到井内,正中和尚头颅,和尚当场毙命。少年恐其复生,又丢数块石头,见井内寂然无声,心知和尚已死得不能再死,这才罢手。他突然牵住妇人衣袖:“走吧,这里不可再留。”
妇人见和尚身死,深知少年绝非好人,大惧欲逃,但对方凭力挟持,她无法挣脱,只得勉强跟从。曲折行过一里路,来到一座土坯房子,少年对妇人说道:“刚才和尚对我说话,显然不怀好意,所以我奋力救你。如今打算送你回家,但你衣物沾湿,恐怕很不好受。我到外面去,任你自便,等衣服干燥后,再行启程,我实际并无恶念。”说完走出。妇人信以为真,反而感念恩德,也觉衣服浸湿,不胜寒冷,便紧闭门户,赤身用手绞干衣裤。正当她身无寸缕、毫无防备时,少年已破窗突入,“直据要津”,妇人无以自主。完事后,少年心满意足:“你想回去还是要离开这里?”妇人说要回去。
少年坚决道:“不可!和尚因你而死,我回去不免牵涉官司,定然诬你同谋。何况我送你回家,你丈夫更会起疑,你有三条命吗?”妇人果然害怕自己的丈夫,询问道:“这如何是好?”少年提议道:“我老家在新乐县,来此打工,准备明早就回。我尚未成亲,你能随我回家,我则以你为妻,你愿意不?”妇人沉思半晌,实在无处栖身,只好应允,但要求道:“我仅剩的一只鞋又陷入泥里,你给我找双鞋来,我才能走。”少年颔首答应,离开仍将房门从外紧锁。到了夜里,他拿些饮食回来。妇人向他要鞋,少年答道:“鞋在人家脚上,我实在无从得到。”妇人摇头:“没鞋我就走不了。”当晚两人同居一室,互相欢好。
翌日一早,少年再出门,妇人反复叮嘱一定要找双鞋子,少年嘴上答应,内心却很为难。中午时风闻和尚的尸体已被发现,他越发惊慌失措,直到天黑才敢返回土屋。独行田野间,忽见路旁有双红绣鞋,既小又窄,似乎正合妇人双足,他以为是别人不慎遗失的,喜悦至极,无暇顾虑,拾起疾行。回到土屋,拿给妇人看,妇人仔细一瞧,惊讶道:“这本来就是我的鞋子,你从何得来?”少年正要开口,两位官差突然破门而入,用链条锁住他:“杀人真凶果然在这!”少年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胡公检验和尚尸体时,在井下一并搜到妇人的一只绣鞋,怀疑妇人没死,且无鞋也不可能立即远走高飞。
和甲妻在一起的,必是附近的单身男子,孤男定然不敢向人乞讨绣鞋。因此胡公让某甲遍取家中妇人所穿鞋子,交给差役,安排差役故意将绣鞋散置于附近小路,然后潜伏一旁。遇有拾鞋者,悄然尾随,则可找到妇人。找到甲妻后,和尚身死的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官差按胡公所教,果然抓获杀人凶手。胡公当场分析解说,少年不得不俯首认罪,随后被解赴县城,明正典刑;某甲因诬陷罪拟判徒刑,妇人则判令改嫁。胡公由于此案,不久擢升,人们都很佩服他的善察明断。
作者文末留言:一只小小的绣花鞋,竟致如此大祸,说明歌舞娱乐实是导致人们作奸犯科的罪魁祸首。倘若妇人不贪图寻欢作乐,她丈夫便不至于偷她的绣鞋;丈夫不偷绣鞋,妇人也不至于投缳自尽;妇人不自杀,和尚和少年皆可以不死。但胡公如果没找到这只绣鞋,那么和尚因好心救人反被害死,妇人受迫凶手背夫而逃,这些真相就得不到昭雪。因为这只绣花鞋,最终得以破解疑团。古人有《绣履传奇》,还比不上这桩案子曲折离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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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定州狱】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