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鸡不是非凡鸡,天玉帝殿前走,夜晚王母宫中啼。
人们常常说,山中的野味最好吃的是獐麂兔鹿,可是有谁知道,竹鼠是野味中上上的精品。它不仅是口感好,一点也不比獐麂兔鹿差,而且最主要的是它是强身健体的首选物品。
它的大板牙,尾巴,胡须,都是宝贝。吃剩下的骨头,人们都舍不得丢掉,用它磨成粉浸酒,只要一个月就可以饮用,喝这种酒,可以治疗跌打损伤,风湿骨痛,中风瘫痪,比虎骨头都好得多。
这不,麟黛帕吃了竹鼠后,到了下午,就精神多了,不用我扶也走得稳当快捷了。我原来还担心天黑了也回不到家,结果太阳还挂在西山尖尖上时,我们就来到田螺潭了。
麟黛帕说要到山神庙里拜谢山神爷爷老两口。我不好拂她的意愿,只好陪她进去。
我也跟着她顶礼膜拜。拜毕,她就说要我一个人先回家里,告诉二老。
如果回家时遇到了别的人,千万别吓着乡邻们,和他们说清楚了,再告诉爹爹妈妈,然后接她回家。
为什么要这样啊,我真解不透她的意思。
她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婆婆妈妈,什么事都要问个究竟。我固执地要和她一同回去,到这里我不愿意再丢下她。她见我如此固执,才把这里的风俗告诉我。
原来,她是跌落千丈潭的。人们认为她是做了八年前落潭身亡的大孝子的替身。谁先遇到她,一定会认为是碰到了她的魂魄,也就是说又要成为她的替死鬼。
而我不同,我是一次跳潭不成,二次又是从田螺潭下的水,人们认为我是英雄,是敢斗鬼神的好汉。
这样的人死后会成神成仙,有人遇到了就会大吉大利,无灾无病。如果我真的死了回不去,田螺沟的人会在山神庙一边再立一座庙,命名黄瓤神庙。而且一定比山神庙气派得多,每逢初一十五,全田螺沟的人都会来祭祀求福。
既然是这样,那么我就先回去吧。
月色朦胧中,我来到了田螺沟四狗子的家边。
听得四狗子在和他的老母亲说话。老嫲嫲说,你们也太拖拉了。罗师傅死了已经有二十多天了吧,你们还不去立庙,给他塑一个神像,也好让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保佑我们一方啊。
依稀听到四狗子这样回答他嫲嫲,好像是说陆老头不让修庙塑神像。他说有一种预感,那个裁缝还没有死。千万不要立庙。
呸,还说没有死,只怕尸体都腐臭了。
不,这种人即使死了,他的身体也不会腐朽的。是四狗子大声回答他的嫲嫲。
也是,陆老头在蛊师群中是一个仙师级的人物了,应当不会错的。老嫲嫲还是承认了儿子的话了。
我顾不得听他们母子俩再说什么,悄悄地向陆家走去。
这里到陆家,虽然只有一百五十米远,可是就隔着一道山坡,山坡上长满了树木,彼此看不见,也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我到了山尖边,转过弯就可以看到山弯里陆家的房屋了。
这时,从山尖路边转出一个人来,一头撞到我的身上。
我踉跄了两步,站稳了脚跟,急忙扶住对方。
啊,那人一声尖叫,倒地就拜:“原来是罗菩萨啊,我们全沟的人现在都在议论您啊,我们早就要为您修庙塑金身了。是陆大伯不肯啊。你来催我们了,我这就告诉大家,不要拖拖拉拉了。”说罢,一个劲地在地上磕头不止。
我听出来是马慧花的声音,就急忙俯下身子,双手搀扶她:“快起来,我不是什么菩萨,我就是那个姓罗的裁缝。我没有死,我到千丈潭救出了你的陆姐姐,就回来了。”
她听到我的话,一跳就起来了。一把紧紧抱住我的腰,疯狂地在我的脸上吻来吻去。还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投潭已经快一个月了,怎么还说没有死。大家都知道你成了神仙。我第一个遇到了你回来的神仙体,我是最最幸运的人了。”
“唉唉,你快松手,要是有人看见了,多么让人难为情。我真的没有死。”
“我不信,我要掐你一把,在你的脸上掐一把,你知道疼痛,会喊出声音来,就还是肉身凡体,不知道疼痛了。就已经是神仙之体了,只有用这个方法,我才晓得你现在究竟是人还是仙了。可以吗?”
“好的,你掐吧,狠狠地掐吧,掐一把后就立即放了我。”
她当真就在我左脸上用力掐了一把,我赶紧连声喊哎啊,痛死我了。
可是,她还是不肯放手。我急极了,只好求她了,求她快快放手,她说要我掐她一把,如果她觉得疼痛,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人,如果不痛,那么我就已经是好神仙了。
因为神仙菩萨是不会让一个没有过错的少女疼痛的。
我拗不过她,只好真的用力在她脸上掐了一把,直痛得她哎哟连声。
我说:“现在可以放了我吧!你在这里大喊大叫,你哥哥嫂子听见了。会出来看的,多么难堪啊。”
“就是要让大家看见,怕什么。看见了才好哟。”
我真想把她一把甩开,即使她受伤了也在所不惜。可是想一想又觉得更加不妥,如果把她甩伤了。就更加说不清道不明了。就是没有甩伤她,她也会更加纠缠不休,你又有什么办法啊。
我急中生智,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轻轻地喊道:“麟黛帕,你快点来。”
可是,马慧花就大声喊起来:“嫦姐姐快来啊,我捉住你小黑屋里的贵人了。”
这一声大喊不打紧,她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打头亮着电筒飞跑过来的居然是佟琳莉。
她和马慧花一样,眼力好尖,电筒一闪就看清了我。她兴奋地大声喊道:“妈妈,弟弟,快来啊,神仙下凡了。嫦妹子的贵人真的来了。我妹妹好福气,她抱住了菩萨的贵体。抱住了金菩萨,会大富大贵的。”
三狗子打着火把扶着老嫲嫲来了。他们都看到了这难堪的一幕,我恨不得把头从脖腔里缩进肚子里去。
可是老嫲嫲一点也不在乎这不雅的场面,反喜滋滋地说:“买妹子,你的运气真好,我们全家都会沾你的光的。”
我无限委屈地说:“嫲嫲,我真的没有死,你们的嫦妹子也没有死,她在山神庙里等着她爸爸去接她回家哩。”
嫲嫲笑了。要买妹子慧花,她老人家的最小的孩子,放开贵人算了,你已经沾到了福气了。快去陆老头家报这天大的喜事,大家一起去接嫦妹子。
可是当慧花到陆老头家里欢天喜地地报信时,陆老头显得很淡定,听后居然沉吟不语。只有龙氏老妈妈就喜狂了似的,急不可耐地问:“真的吗?快带我去接她。”
“慢着,我准备一下。”说罢,老头子站起身,拿出一把亮闪闪的剥野兽皮的小刀子。到鸡笼里摸出一只大雄鸡。还戴上一顶大红高帽子,穿戴整齐,才和马慧花一起出来。
他老人家这副庄严的模样,大家都屏住气不敢声张了。我紧跟在老人家的后面,一齐慢慢地向田螺潭的山神庙走去。
田螺沟的人都知道了,不论男女老少,只要迈得开脚步的,都打着火把,浩浩荡荡地来了。
当然,谁也不会也不敢走在陆大伯的前头。陆大伯不讲话,谁也不敢出声。在湘西,蛊术仙师是有崇高威望的。
隔山神庙十米远,有一块不大的荒坪,长满浅浅的野草。老头子走到坪中间,就站在那儿不动了。
人们环绕在陆大伯的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我知道,他是要我进山神庙把麟嫦带出来。我望了老头子一眼,他不动声色。
我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
只听得他老人家在我身后大声呼煞:“祖师爷爷祖师婆婆,相助此人,驱鬼斩煞!”
话音一落,我就觉有什么东西飘到我的脖颈上,并且黏在我后脑的发梢上,好像是一张纸条。我心中明白了,老头子是把一张金黄色的符纸贴在我的脑后了,为的是驱鬼辟邪。我没有回头看,只是自顾往前走。
走进山神庙,陆麟嫦正眼睛灼灼地望着外面。见我进来就屈膝下拜。
我大惊,急忙双手扶她起来。她哽咽得语不成声:“傻哥哥,委屈你了。还请你背我出去。”
我心中想,她明明能够稳健地行走,为什么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我背出去。
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如果我不背她,她绝对不会自己出去的。于是我背向她蹲下身子。她扑到我背上,一口咬住我的脑后的头发。我觉得她把我发际上粘贴的纸条吞进了肚子中间。
哎啊,这个地方的风俗,和我们那里的老古董们说的前朝的故事差不多。进麻线峡有那么多的规矩,可是陆麟英他们进出麻线峡就不守半点规矩,也没有什么鬼啊神啊恶煞啊缠上他们。
我一出庙门,就听得大家跟着陆老头在念着什么咒语。我慢慢来到草坪前,忽然听得陆老头一声大喝:“站住别动。”
只见他把大雄鸡的颈毛扯下一小撮,大声唱道:
此鸡此鸡,此鸡不是非凡鸡,
生的头高尾又奇,
头戴紫金冠,身穿锦绣袍。
白天玉帝殿前走,夜晚王母宫中啼。
玉帝拿来无它用,特赐我作扎煞鸡。
此鸡头上一点红,我用它来扎五龙。
此鸡头上一朵花,我用它来扎天煞。
此鸡头上一朵冠,我用它来扎五方。
一扎东方甲乙木,东方有煞永无踪。
二扎南方丙丁火,南方有煞尽烧掉。
三扎西方庚辛金,西方有煞快藏身……
他每唱一句,就把鸡颈毛扯下二三片来,照天上一扔,大雄鸡就气壮山河地喔喔一叫,这一叫,真的惊恶煞气鬼神。
就这样,老头子气惊山河地唱了半天,我心中有点好笑,但是我半点也不敢显露出来。只是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站着,麟黛帕在我背上,好像是睁大眼睛盯着她老爸,一点儿也不动弹。 老头子继续唱道:
后扎年煞月煞日煞时煞,一百二十四位凶神恶煞。
唱到这里时,老头子突然停了下来,扬手一刀,鸡头飞到半空中,然后落在我的脚尖前。
众人齐声喝一声:“好!恶煞无踪!”
老头子拿着那只没有了头的大雄鸡,围着我们绕了一圈。红艳艳的鸡血绕着我成了一个大圆圈。
老头子大手轻扬,雄鸡飞上了乌黑的夜空不见了踪影。老头子高举右手,食指伸得笔直,照着虚空画了个圆圈,大喝一声:“着!”
噗的一声响,大雄鸡就落到了我和麟黛帕的头上。只听得大家又是齐齐地嚎道:“鸡血落地,百无禁忌,平安无事,幸福吉祥!”
陆大伯右手伸直,食指中指并拢如剑,拇指和无名指小指弯成一个圆圈;左手拇指弯向掌心,其余四指并拢如剑,突然高举过头,猛力向下一劈。
这一劈风声呼呼,对面山里草木摇曳,沙沙有声。
人们欢呼起来:“恶鬼凶煞都劈掉,幸福吉祥保万年!”
接着呼的一声,人们都向我们走来,把我和麟妹妹团团围住。
老妈妈走向前来,一把抱住女儿,虽然没有哭出声来,我就看到她晶莹的老泪在火把光亮下闪烁。就这样,老妈妈搀扶着女儿,我跟在她俩后面,一路回到了家中。
陆麟嫦家中热闹极了。佟琳莉剪来好多的大红喜字,把窗户门上贴得到处都是。
马慧花送来一床红缎子被面,红光闪闪,灼人眼睛,好妈妈连连说这个要不得,这是你老嫲嫲预备给你做嫁妆的,可是推脱不得,后来连老嫲嫲都来了,好妈妈才收了下来。
还有送大红枣的,有送酒的,有送奶茶的……看来田螺沟里的人,亲如一家。
陆麟嫦穿戴的像一个公主,戴上了苗家特有的凤冠。冠顶上是一只纯银彩凤,凤冠四周满是银铃铛,银菩萨,金盏银珠,只要轻轻一走动,就发出丁玲丁玲的悦耳的响声。
老嫲嫲骄傲地说“这顶凤冠,总重一十八斤。整个九牛寨,只有我们田螺沟有这样的贵重凤冠。”
陆麟嫦身上是佟琳莉为她绣的大红牡丹短袖袄,后背绣的是鸳鸯戏水图。腰里扎着双喜绸带,绸带紧扎着苗家百折绣花裙。绣花裙上有两个纯银的白白胖胖娃娃。正捧着一对金元宝,笑逐颜开,可爱极了。
脚上那对绣花鞋,麟嫦穿着是那样的合适,鞋尖上还缀着两个小小的白银铃铛,白银铃铛的尾部缀着红丝条,只要麟嫦轻移莲步,就弹奏出悦耳的音乐,和头上的铃声相呼应,令人无限愉悦,心醉神迷。
我简直看呆了,麟黛帕这样一打扮,比天上的神仙妹妹要美丽十分。
我真是热血沸腾。但是我一想到我的家,我家的高成分,我就黯然神伤,心中犹如滚油煎熬,犹如万箭穿心。
我不能够让一个如此爱我,我又如此爱她的人跟着我受一辈子活罪。
大家还在闹哄哄的不肯休息,不承想沟里又有一只公鸡喔喔地大声报晓了。
哎啊,这里虽然是深山老林之中就比我们岩口乡九龙山下那样的大地方富裕多了。我们那里已经是十里无鸡鸣了,谁家有鸡,就是长着资本主义的尾巴,造反派会来给你狠狠剐掉的。
有一户人家屋边有散碎空地,种了三蔸南瓜,造反派知道了,就来了一个班威武的勇士,铲掉了他家两株南瓜藤。
正要铲第三蔸时,一个小头目急忙赶来大声喝道:“快别铲了。这家老头子的大娃儿是我的好朋友,现在他参军去了,可是他还常常给我写信,要给我朋友家留点面子。”
对比之下,还是这少数民族的山沟里好啊。他们这里,家家都养着猪羊鸡鸭,南瓜红薯高粱,应有尽有,没有谁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啊。
我正在胡思乱想嘞,马慧花她们拥着陆麟嫦来了,要我和她喝交杯酒。这是我非常渴望的事情啊,可是,我不能够害她啊,喝了交杯酒,就说明我已经承认了陆麟嫦是我的妻子,不娶她就绝对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