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春:只因一颗柔软心
认识谢云已4年整。虽然一个居西北,一个住东南,相去数千里,可4年来,我们每年至少见面一次,畅聊人生,言说教育。这几天,捧读《幸福教师五项修炼》,我如晤老友,听他侃侃而谈,手夹烟卷,一张憨憨的笑脸在缭绕的烟雾中,时隐时现。我想起他老家四川的连绵群山。
谢云成名于十年前的网络,那时他网名“江湖一刀”。一个带“刀”的诨号,再加上他川汉子特有的豪爽性子,给人的第一印象或许是粗犷、血性、江湖义气。类似感觉我也有过,只是这些年的密切交往,早已改变了这最初印记。是的,谢云有粗犷、血性的一面,但更多的是细腻与诗性,是热情与温情,是对教育的一往情深乃至一意孤行。
这本书中,谢云从数以千百计的禅门话头、公案和故事中,精选出几十个内涵丰厚的例子,挖掘其中的教育本质,借以阐述他对教育乃至人生的理解。谢云从中提炼出走向幸福教育的五方面“修炼”:一颗柔软心,一双智慧眼,一腔宽容怀,一手绝活儿,一副担当肩。这五个“一”,几乎囊括了身为人师的全部修为,从人格、品质、情怀,到基本的技术、技能。在阅读过程中,让我回味不已的,却是那颗“柔软心”。所谓的柔软心,谢云以诗意的语言如是诠释:“柔软的心脉,柔软的心思,柔软的心跳,柔软的心怀,柔软的心地,柔软的心音……”
喜欢书内一公案:道元禅师多年游学回国后,人们问他究竟修到了什么,道元禅师回答:“别无所获,只修得一颗柔软心。”读至此,我感觉心脏热热地跳动着,随即,一股热流传遍全身。
道元禅师所谓“别无所获”乃谦虚的表现,但在我看来,既已修得一颗柔软心,其实,已经登上了游学之最高境界。柔软心的修得,足以涵盖了其他方面的修得,好像站上最高峰,一览众山小。学问和修为的极顶,便是拥有一颗柔软心。
真正的教育不单纯是技术,更是艺术,归根结蒂,是心灵的艺术,是灵魂与灵魂、思想与思想交融互答的艺术。这是教师职业与其他众职业不同之处。谢云在书里提到佛经里一个故事:某君死后被打入阎王特设的第十九层地狱,罪名竟比杀人犯还重,理由是:人有两条命,一是性命,二是慧命。杀性命,毁的只是人的肉体;杀慧命,毁的却是人的灵魂。就因他误人子弟,杀了许多学生的慧命,所以被打到十九层地狱。故事是虚构的,难免太夸张,但告诉人们一道理:教师责任重大,因为他关乎一群孩子的心灵发育和成长。
有时我曾想,我宁可说错100道题目,也不愿伤害一个学生的心灵。错题可以重讲,伤害过的心灵难以弥补。孩子的心是玻璃做的,年纪越小,其心灵越脆弱,越经不得伤害。我小时候的成长经历,给了我太多太深刻的“经验”。
因此,教师非常重要的一项修养,就是具备一颗“教育心”,而“教育心”的本质,正如谢云总结的,是柔软心,慈悲心,仁爱之心。当教师有了“柔软心”,他就“不忍”轻易伤害孩子的心灵,他才会主动去修炼一双智慧眼、各种绝活儿,才会勇于承担责任,才愿意敞开广阔胸怀去包容孩子的错误,也才有耐心去等待孩子的慢慢长大。可以说,柔软心,是美好教育的核心,是教师职业的真正灵魂。
我感动于书中那位小学老师胥晓芸。第一次当班主任,遇到一个先天性残疾、智弱且斜视的孩子。报名时,有老师好心提醒她:“赶快让她再读一年学前班,反正还不满7岁,不然会影响你的成绩。”胥老师笑说:“没事,一个新老师,就算教得不好,大家也会原谅的。”“这样可怜的孩子,如果我还算是有良心的老师,就该让她成长得快乐些,让她的家人能快乐些。”此后,胥老师悄悄给这特殊孩子以特殊的关照,比如不动声色地为她调整座位等。难能可贵的,是学校的体育比赛或文艺会演,胥老师从不让她缺席,哪怕班级会因她而得不到奖状。
“看到她毫无负担地生活在我的班级里,和其他孩子一起看节目,一起大笑,一起为拔河失利而流泪,我觉得获不获奖,得不得第一,实在是太无关紧要了!”胥老师说。
“毫无负担地生活在我的班级里”,这就是一个优秀教师的品格——柔软心——的真实表白,胜过无数煽情的豪言壮语。唯有自己的心和孩子的心一起呼吸的教师,才会有这样一腔慈悲怀,才会乐孩子之所乐,忧孩子之所忧,与孩子的处境感同身受,就像书中另一位老教师说的“那些成绩差的孩子,其实更让人佩服,也更值得我们同情”。
所以,谢云说:人们给教师职业制定的“规范太多,要求太繁,不妨简单点,就讲‘良心’二字,看似低了些,与教育的‘神圣’不符,但可行得多,也实在得多。”此言精辟。不过,讲“良心”看似是低要求,真正践行起来,丝毫不容易。
尤其在今天,校园已在市场经济的裹挟下几乎沦陷为名利场,多少教师从事这职业,不过视为生存糊口的方式,多少人高踞学校领导位置,只将职位当成赚取各种资本的工具。而随着应试主义愈演愈烈,教育更成了各种“排名”的代名词,结局就是过程,结局等于一切,成王败寇的丛林法则,在校园里大行其道。
在这种可怕机制的长期浸泡下,许多教师的价值观已发生错位和扭曲,他们的心灵一天天地僵硬、麻木。学校教育最终成了冰冷的生产线,只见各种指标和数据,只有疯狂的机械灌输和严密管制,没有温情,没有笑声,更没有灵魂的碰撞与升腾。于是,原本作为做人底线的良心,在最该讲究良心的教师职业里,却变得越来越稀薄。这正是教育乃至全社会的荒谬。
然而,一个人如果连起码的良心都若有若无,那么,柔软心又该如何去获得呢?我不由黯然。
高考后,有些学生问我报考师范好吗,我常常无言以对,或者含糊其辞地说:“好不好,看你从哪方面看。”但我总不厌其烦地提醒他们:“当老师不容易,如果你不喜欢孩子,千万别为了混碗饭吃而报考师范,否则误人又误己,两头都受伤。”我目睹太多的老师,当年被迫报考师范,一辈子怀才不遇,抱怨不已,我能想象他们内心的苦痛。我不希望类似悲剧在我的学生身上重演。一个不喜欢孩子的人,是当不好教师的。
“当你第一眼看到孩子时,心是否会不知不觉软下来?”这是我判断一个人适不适合站讲台的依据。从这意义上说,教师是一种天赋,尤其好教师,因为一颗柔软心,不是人人生而有之的,也不是后天轻易能培育的。
当然,柔软心或不忍心,不等于娇惯、纵容。“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可是,仅仅依靠水,没有了风、岸、地势落差的相助,也激不起任何冲击力。因此,教育离不开教师的“接引和点化”,需要棒喝,需要警钟长鸣,需要挥泪的惩罚。这些都是教育的题中应有之义。
畅游在谢云的“禅里的教育”,我回味着一颗美好甚至不乏浪漫的“柔软心”,不知为什么,忽然记起泰戈尔《新月集》的句子:“我知道我孩童的短处。我爱他并不因为他好,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小小的孩童。……当我必须责罚他的时候,他更成为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了。当我使他眼泪流出时,我的心也和他一起哭了。只有我才有权去骂他,去责备他,因为只有爱人的人才可以惩戒人。”
“我的心也和他一起哭了”, 我一遍遍念着。我终于咀嚼出隐藏于句子背后的东西,那是一颗跳动的心——柔软心。而这样的心,需要自己以一生的时间去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