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墓志铭看古人的生死观
一篇篇普通人的墓志铭里是一个个生命的脉络,从中我们得以一窥时代的风貌,并且更直观、真切地感受到,古人是如何看待生命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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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志是什么?
墓志指的是记载了志主的姓名、生平和卒葬等信息,埋设于墓中,且具有一定形制的志石或志砖。
“墓志”一词最早的用例是刻于汉和帝永元四年(92)的刑徒砖志。作为实物的墓志起源于东汉中后期,刻于元嘉元年(151)的《缪宇墓志》可以看作墓志起源的标志。墓志虽然起源于东汉中后期,但当时并不多见,真正大量出现是在魏晋时期。
东汉末年,黄巾起义,群雄混战,民不聊生。一方面,立碑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另一方面,盗墓风气盛行,立碑会有招来盗墓贼的风险,因而立碑称颂的风气有所收敛。民生凋敝也引起了统治者的重视,他们下令禁止厚葬,严禁立碑。
禁碑的风气始于曹操,汉献帝建安十年(205),曹操“以天下凋弊,下令不得厚葬,又禁立碑”。整个曹魏统治期间内,碑禁都很严厉。西晋时期同样有禁碑令。在这样的情况下,隐蔽性较高的墓志成为了替代品。
《马姜墓志》 图源《追怀生命》
《马姜墓志》可能是现今发现入土墓志中年代最早的一篇
墓志铭作为一种文体,在其发展过程中借鉴了正史人物传记的基本成分,包括详细的人品操行、家庭生活、地方世态以及社会文化风俗,可以让读者了解志主所处时代的(尤其是上层社会的)特征。
传统的墓志由“序”和“铭”两部分组成。“序”记述志主的基本信息和生平,行文长短不一,有几百字的,也有几千字的。而“铭”则比“序”短得多,它用诗句概括再现“序”的内容,辅之以表达悼亡和思念的典故。
墓志铭有助于我们了解正史、地方志中少有记载的各色人物。例如没有贞洁烈妇头衔的女性,没有仕宦记录的男性等。这些人是时代的大多数,却不是史书的主体。
这些人有着怎样的故事?古人又如何看待生死?
制度、观念和重大事件是还原历史的最基本条件,但只有当我们聚焦个体人物的遭遇和故事时,历史才变得鲜活起来。
——《追怀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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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聚散,特世态耳”
《曹因墓志》很可能是现存最早的女性撰写的墓志。志主曹因出生于官宦人家,祖父和父亲都在唐高祖朝担任官职,但曹因本人三次参加科举皆未及第,英年早逝。妻子周氏撰写了墓志:
君姓曹名因,字鄙夫,世爲番阳人,祖、父皆仕于唐高祖之朝。惟公三举不第,居家以礼义自守。及卒于长安之道,朝廷公卿,乡邻耆旧,无不太息。惟予独不然,谓其母曰:家有南亩,足以养其亲;室有遗文,足以训其子。肖形天地间,范围阴阳内,死生聚散,特世态耳。何忧喜之有哉!
予姓周氏,公之妻室也,归公八载,恩义有夺,故赠之铭曰:
其生也天,其死也天,苟达此理,哀复何言!
——《曹因墓志》
没有想象中的绝望无助,周氏认为家有田地,足以奉养双亲,室有遗文,足以训育孩子。而“肖形天地间,范围阴阳内,死生聚散,特世态耳。何忧喜之有哉!”一句更是睿智达观,生死聚散,本是自然和人世的规律,又何必执于忧喜。这与道家思想十分相似。
庄子在妻子去世后曾说过:“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意思是人的生死是由于气的聚散,从无到有,又归于无,就像四季的变化,再自然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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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墓志也从侧面印证了唐代上层社会女性受教育程度很高。一些唐代女性墓志也经常提到志主幼年时期谙熟女训、聪慧好学。
“吾常疑神灭不灭之论,逮今信矣”
权德舆是中唐时期(约780—827)的政治家、诗人,位列宰辅。他也是少数几个文集中收録女性与幼子墓志铭的文人之一。权德舆的女儿和孙子都在815年的冬天早逝或早夭,前后仅相差一个月。他分别为亡女和殇孙撰写了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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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殇孙进马墓志》中他首先夸赞自己的孙子聪敏好学,谦逊知礼,言行有度:
尔幼有敏智,孝顺敬逊,承大父母、父母之教,无违旨”,“读《孝经》《论语》《尚书》,尤好笔札,不离砚席。凡举措语言,循理谕义,出常童远甚。
——《殇孙进马墓志》
但世事无常,不久孙儿染疾,“方肄《小戴礼》,业未竟而感疾。”
孙儿病中的作为令权德舆内心大为震动,“大病之际,上辞尊长,下诀幼弟妹,恬然不乱。且谓其傅婢曰:“空中佛事,俨然在目。”促焚香,移吾枕西向,合掌而絶。”在病情危急之际,他能平静从容地同家人告别。佛事在目,催促焚香,面向西方合掌祈愿也体现了这个少年佛性的一面。
这些对权德舆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他直言:“始吾常疑神灭不灭之论,逮今信矣。”这里的神灭不灭之论起先盛行于南北朝,指的是人的形体死亡之后,精神消失还是继续存在的争论。后来佛教传入,又与佛教教义相融合,发展成往生轮回之说。
面对爱孙的死亡和信仰,权德舆开始相信人的灵魂不会随着肉体的消亡而毁灭,而是会在极乐净土中永生,这也给了他一些安慰。
总体上,整篇行文对哀伤的表达都十分克制,却有一处细节透露出垂暮祖父真实的内心活动:“以尔已仕,且有成人之志,吾欲勿殇,知礼者曰不可,而不敢逾也。”权德舆认为孙子有成年人的志向,不想在他的墓志上加“殇”这个字,但碍于礼法却不得不加。这个小执念将疼爱、痛惜、无奈的情感又加深了一层。
权德舆像 图源网络
“百世而下,知为同产”
《方氏姊墓志铭》是明末清初的文学家钱澄之为亡姊所撰写。钱澄之以简单细腻的笔触勾勒出姐姐的形象,两人的相处细节流露出浓厚的姐弟情。相较以歌颂赞扬为主的墓志,这一篇更像是被回忆填充的祭文,格外真实、亲切。
钱澄之的母亲一共生育了6个孩子,亡姐是唯一的女儿,因此对其宠爱有加,早年一直补贴姐姐的生活。母亲和丈夫去世后,钱澄之的姐姐不得不亲自操持家事活,过得很辛苦。从一开始的“予往时不省,世间服用饮食一切至琐屑之物,需钱买也。”到“姊年才五十余,发末全白,衰羸焦劳,酷似母老时,而憔悴过之。”,对比十分强烈。
不过钱澄之的姐姐很快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虽然家中拮据,还是为几个儿子顺利完婚。即便儿媳不像她当年对待自己的婆婆那样孝顺,却一直隐忍了下来。
钱澄之和姐姐约定好在她70大寿的时候将她接来家里,携儿孙为她祝寿。谁知因家里突发意外,姐姐病情加剧,未履70之约便与世长辞。
钱澄之想起幼时多病,姐姐抱着他哭泣,昼夜不离;想起姐姐用自己少时读书的事例激励外甥好好读书,不禁悲从中来。姐弟二人终究阴阳相隔。
“姊长予十二岁,予幼时多病,姊辄抱持而哭,昼夜不去诸怀。”
“每以诸子读书不能承父志爲恨,尝指予以语诸子曰:'予往见舅氏读书,日暮,吾母量给膏火,尝夜半膏尽,叩门求益,母察有勤读者,益之,且饷以粥,嬉坐者则否。吾老矣,今犹夜绩,吾门内书声絶响久矣。’”
他在铭文的结尾写到:“百世而下,知为同产”,意思是百世之后的子孙也要记得,自己曾有这样一个一母同胞的姐姐。
这大约在先前所述的道家和佛教之外提供了另一种更为朴素的生死观,逝者已矣,唯愿生者永志不忘。
不论是“死生聚散,特事态尔”,还是“吾常疑神灭不灭之论,逮今信矣”,抑或是“百世而下,知为同产”,都是古人面对生命逝去生发出的真实感受。生命存在过的痕迹和生命逝去后的空无本就相互交织,我们越是被曾经鲜活的生命所打动,就越是会为它们的消逝而慨叹。
“死生亦大矣”,生死是人生大事,从古到今,芸芸众生都难免为其所惑,和答案相比,更重要的大概是珍惜每一次真实的生命体验,在追问和思索中不断向前。
参考文献:
[1]孟国栋.墓志的起源与墓志文体的成立[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43(05):138-149.
[2]王朝源.论权德舆的碑志散文[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05):88-91.
[3]杨年丰. 钱澄之文学研究[D].苏州大学,2010.
[4]张聪, 尹沛霞, 姚平.追怀生命:中国历史上的墓志铭[M].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