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筝诗选：中华路上的法国梧桐
古 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虚构的房子》《湿画布》《水街》，诗歌批评专著《古筝弹诗》。主编《陌生诗刊》。现居南京。
表 情
醉了，才知道，酒，既是好东西
又不是。酒，一种遇见空气便缓慢挥发的液体
你觉得它比你
更像你，只是看上去
你更像固体，但事实上，在时光中
你就是液体。
那些酒不仅穿肠而过，还会回头
上升，从口腔中喷薄而出。唯有你，中年后，一直在下降
直到深入泥土。
桌子的狼藉，你
没有参与，你想，那应该就是身处的世界
此刻的表情。
◆比 较
云在天空，水在近旁
远与近，或近与远，唯心论者：
近的更远。
唯物主义者：远与近是空间的距离。
这里，一种摸得着和另一种不可触的生活
置放在一个平面，它们，似乎
都远都近，仿佛云不在天空，而水
并不在身边。
我们经常比较，患得患失。
在一个唯物的世界里，尝试做一个唯心者
或许更忠实自己。
◆背影
行李箱登上自动扶梯
缓缓上升，缓缓上升的还有他的背影
一队背影缓缓上升，你转过头
谁是谁的背影
候机大厅人头攒动
穿过大厅你这是要到哪去？你看不见
你的背影，与这个寒凉的秋天
一起踩在脚下
谁是谁的背影
转过头，身后的一切已远去
◆譬如春天
一切有备而来的
都很强大。而强大的都具有所向披靡的力量
譬如病毒，
譬如春天。春天
确实有备而来，只因我们身在其中
而不知被带进春天。春天带来了什么，又会一样不少
全带走。
一切有备而来的
都工于心计，却皆在有意无意间，譬如隐喻
譬如中年的爱情。
强大的事物，总席卷而来，又席卷而去。而春天
带来了盛开的花朵，芳香的夜晚，万物的复苏
在夏天来临前――
一一没收。
◆中华路上的法国梧桐
这条街的法国梧桐，每一棵
都生于民国。这些民国时期的树，只与风对话
对我们永远沉默。
这些沉默安静的树，我喜欢它们
甚至超越对一座城市的热爱。我希望它们
永远站立在中华路上，不必担忧
为城市让道。
这些粗壮的梧桐树，我活不过
它们的年龄。但它们不会保护自己
我总为它们忧心忡忡。
◆停 顿
停顿是个复杂的过程
身体停下来，但寄生于身体的思想
仍在前行
有没有一种灵药
当风停息， 睡梦里的树木
也安静下来，停顿的过程
要是一片空白
就好了
事实上，外部的身体停下来
遭受挤压的内部便疯狂扩张，犹如一个休止符
在寂静中，蓄积了另一种
强大的力量
停顿，其实只是身体的器官
集体沉默
◆机器
没有人像我
靠一台车床喂养七年，它是我的白天
和青春
没有人像我
与一台车床相依为命，又憎恨到
出逃
没人比我更懂得
一台车床衍生的经济与哲学，粮食与命
那是个怎样的年代，我有青春与美丽
和一穷二白
我必须爱一台车床，像憎恨
白天
◆夜晚的葵花
谁见过夜晚的葵花？
长久以来，我们只看见它光明的白昼
假使一个偶然的机缘，你遇见
一株夜里的葵花，你会惊讶，黑暗中展示的
另一面。
夜晚的葵花
犹如粼粼波纹中，游离在
欢乐之外一丛虚幻的倒影，你疑惑
它如何做到
将低垂暗淡的头颅，完全遮蔽
在光的背面。
我们多么愿意回避或不相信
我们愿意相信：它通透明亮，像现在
仅有白昼。
◆错 爱
是一个错，或许不过是命定的
一个错误的安排。不过你仅错在
顺从了
爱情
你说：我错了
一个认错的人，便已和一个错
达成和解
你说我错了，一个错
已将你放下，并上升为
一次经历
◆错 过
我错过的
都是我放弃的。我曾用一根红绳
替下一条金链子，于是
我便错过金子。
这些年，我错过许多
我愿意一直错下去，错过此生
直到灵魂躲进一块通灵宝玉中，被一个人
含着去转世。而今生，我将错过
所有人。
◆中 年
华灯初上
城市显现它繁华迷离的一面，它的结肠炎
总在这个钟点
复发，食道中
塞满各种无法消化的车辆，和
各种焦虑
车道中，站牌下
所有的你，一个个，谁都无法
置身其外
困顿的中年
多像这个钟点，无奈的城市中
宽阔，又拥堵的
街巷
◆本命年
这一年，左腕多了一只玉镯
颈项多了一根红绳；这一年，过马路
有人比你还紧张，仿佛那是他的
本命年
偶然磕磕碰碰，好端端的一脚踏空
就崴了脚。再没有人梦见你走在林中，却有人
虚惊一场，仿佛一只瓷娃娃
给摔了
他们说，本命年
如履薄冰。你却觉得细水长流的日子慢慢过
虽然那些鲜艳欲滴的红从脖颈一直铺到脚底，你整整
穿戴了一年，因为他相信，玉和
红色驱邪
除夕的钟声敲响时，你看见
他松了一口气
十二年一轮回
这一年，虽少出行，忌移步，但你明白
这一年的收获，足够补偿
生命中的那些痛
◆舌 头
舌头原是简单的。一个孩子的舌头
粉嫩且简单。
从孩子到成年，舌头已尝尽
人间的酸甜苦辣。孩子之外，舌头便是
世上最复杂的芯片。
有时言不由衷，有时添油加醋，有时颠倒黑白
有时能淹死人，甚至还能让死人从棺材中
爬出来。
最痛苦的也是舌头，渴望简单
却被一再复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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