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 批评与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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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与赞美为一体之两面,犹如硬币的图案与币值,失去批评,则赞美无法独存;扼杀批评,等于同时也废黜了赞美,所谓“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是也。但在现实生活中,赞美之声不绝于耳,而批评之踪难觅,如此,则那些赞美之声便形同肥皂泡,太阳底下固然五彩斑斓,但风一吹便会碎成一地脏水是也。吾等热爱文学艺术之人,久矣听不到真正的批评之声,只日日目睹肥皂泡之吹起与破碎、破碎与吹起,天长日久,便把如影似幻的肥皂泡当成了批评与赞美的全部,宜乎其感受力日渐迟钝,欣赏力日渐低下,直到有一天——

我读到了〔美〕萨义德的《音乐的极境》。我于音乐本是门外汉,假如不是受彭淮栋先生优美典雅译笔之诱惑(此前读他译以赛亚·伯林的《俄罗斯思想家》而买其译的其他著作),恐怕难以与萨义德先生谋面的。而此书从翻开的那一刻起,就难以放下。但我还是控制着自己,只每日临睡前读上一两节,以便尽可能延长此种美妙之阅读体验。萨义德(1935年~2003年),出生于巴勒斯坦的耶路撒冷,接受过英式教育,取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任哥伦比亚大学英文系与比较文学系教授,担任The Nation杂志乐评,其代表作有《格格不入》《文化与帝国主义》《东方主义》等。此书便是他讨论作曲家、音乐家、演奏家达三十年之久的一个集子。而正是此书,让我领教了什么是真正的批评与赞美,我的迟钝与生锈的感受力,于此磨刀石上,方才得到少许的磨砺与激发。所以,也请你来试试吧。

先来看他对纽约莫扎特音乐节的严厉批评:

要说哪个音乐节像大杂烩,莫扎特音乐节就是了。这个音乐节的主事者把整个过程擦得亮亮的,表面收拾得闪闪发光,只可惜里子没有多少有趣的东西供你发现。菲舍尔厅,只要你一个月必须去超过一次,就变成一个挺可怕的地方:那里没有任何东西真的好听,那个地方既不鼓励你细心聆听,也不鼓励你思考。此外,那些演出是例行表演,背后并没有指导原则,也没有什么明显的风格来使你佩服或引你提出异议,于是这个音乐节变成一种彻底无精打采的夏季仪式,观众则大多规规矩矩,欣赏如仪(《论理查·施特劳斯》)。

看第一眼,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严厉之批评?不会是我看花眼了吧?于是重读一遍,没错,的确是批评,非常严厉之批评。久违了啊,批评,我就像盛夏喝下一口冰镇饮料,其感觉美妙无比。上海的音乐节、电影节也有一些,可我似乎从未看到过这样有力的批评。当然,比起纽约莫扎特音乐节,上海的也可能是过于完美、无懈可击,令批评者无法置喙吧。

这还不算完,作者点名批评了指挥史瓦兹:

史瓦兹正在迅速成为我们最喜欢的音乐总监,这里应该谈一下他。从美国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他主持过一系列音乐节、节目和管弦乐团。但是,我所听过的他的任何演出,都毫无分量,也毫无值得称赏之处。他指挥一切都是同样的水平,更怪的是他多多少少可以说一切曲目来者不拒。他和朗帕尔两人以几乎侮辱人的不协调,赶完莫扎特的G大调长笛协奏曲,然后,音乐节尾声,史瓦兹和他那支过度操劳的乐团奏完莫扎特歌剧《假女园丁》,结果是——借用波普的说法——“全场哈欠”(同前)。

我感到奇怪者,为何史瓦兹不在纽约起诉萨义德诽谤他?假如在我们这儿,此事恐怕非涉讼不可。就是如此,作者还觉不过瘾:

终始整个音乐节,都看得出诸场演出缺乏连贯的风格,另一个问题是演出弛缓无力、极为草率,而且我认为可耻,就像马克拉斯的情形(同前)。文章结尾,他再刺最后一下:

为期两个月的音乐节,填满莫扎特、贝多芬、海顿数十部作品,而且演出没有一定顺序,你必须全力以赴、按部就班,才可能乱中有序。实际情况不是这样,而是一场音乐会接着一场音乐会的例行公事;伟大的音乐不是写来让你这样例行虚应故事的(同前)。

我不知道纽约莫扎特音乐节的主办方看到萨义德的评论内心感受如何?但我知道,内行的听众一定会非常赞同作者的意见,而主办方受此刺激后,在举办下一场音乐节时,肯定会有所改进的。这就是批评的力量与效果。

不止音乐节也,连美国社会他也不放过:

美国社会有一个倾向,喜欢将文化简化、化约成一套僵死、进口的杰作,有广告业者、公关人员、市侩和没有鉴别能力的狂热之辈端上台面。这些人利用基本上不容争议又好用耐用的托斯卡尼尼自肥,把他炮制成英雄;他们把他变成经典作品的诠释大师(《万人迷大师》)。

这个问题……显示美国音乐批评的思想是尚未开发,甚至赤贫的;和文学批评或艺术批评相形之下,音乐批评不太关切社会脉络,即使谈起音乐的社会脉络问题,也往往不够精细,只是初级谈法(同前)。

面对如此尖刻之批评,美国音乐界与社会能够处之泰然,可见其雍容大度与高度自信。

当然,指挥家、演奏家与演员也逃不过他批评的锋芒:

阿什肯纳吉指挥皇家爱乐管弦乐团在卡内基演出,以柏辽兹《海盗》序曲开始,“阿什肯纳吉的构思十分吓人,若说中年的他是不知所措的,则这样的表现就是他这种状态的写照。声音似乎没有一个事先设计的平衡,这个缺失,这位指挥应该独任其咎:他一心要乐团呈现最敏锐的演奏,把一切逼出来,结果是弦乐、铜管、木管全部一窝蜂抢风头。由于既无主从原则,又缺乏戏剧感,乐团似乎既想求好,又一切落空。整体印象是拥挤尖叫,直露而浮薄(《演奏家:人到中年》)。

如此看来,指挥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至少心脏一定得好。演奏家也难逃萨之德之法眼。事情还是发生于在美国看高水平表演的最好场所——卡内基音乐厅:

瓦兹在卡内基演出三首贝多芬协奏曲,我只听了第二号,是4月14日。瓦兹明显自认是非常有风格的人,他的技巧也毫无费力,但我坐在那里,心中回响着一句话:“毫无意义的流畅。”有几位演奏着,瓦兹是其中之一,他们的技巧和明显的人气总是激起我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弹钢琴?他的弹奏,整场演出那样了无意义,那样全无思想,甚至全不经心,那样全无主见或计划(《且利比达克》)。

这样的全盘否定,恐怕就不仅仅是在与演奏家为敌了,而是与热爱他的观众为敌了,萨义德的胆气可真够壮的!

作者锋芒所向还有自己的同行,比如以色列海法大学赫希特讲座教授罗斯:

罗斯关于瓦格纳的论点,其知识论基础有严重的缺失,太轻易将艺术、历史、灭种屠杀搅在一起,而且其延伸立场似乎认可驱逐、焚书,而且不但规避分析性的研究,还规避国家政策……巴勒斯坦人民从1988年以来已经承认以色列;但以色列政府一直没有任何负责人相对承认巴勒斯坦民族主义,虽然当初土地和社会被夺走的是巴勒斯坦人,而且他们1967年以来就生活在军事占领之下。罗斯这本谈瓦格纳之作,在思想上和以色列政府同样僵硬不化,其结果并不比他所反对的反犹主义更令人满意。对待瓦格纳的音乐应该不必有这么多过当的防御和回顾式的怨恨(《对瓦格纳不忠实之必要》)。

读了上面这些,你可能会说,美国社会好可怕呀,萨义德这么个充满负能量的人,怎么能长期霸占那些乐评杂志版面。既然如此,下面我就来一点充满正能量的东西吧。

作者对钢琴演奏家古尔德赞赏有加。对指挥家巴伦波伊姆极为赞赏,“他在演奏里做这样的阐释,以他的手指从钢琴雕塑声音,他在指挥里做这样的阐释,从乐团里引出甚至最好的器乐家也没想到的发得出来的声音。他的技巧当然卓绝……透过一种美学体验,他使你感觉到你的人性,你的爱和终有一死,那美学体验以奇妙打造的声音将聆听者连上别的聆听者,连上其他自我、其他音乐和其他经验”(《巴伦波伊姆》)。对沃尔夫所撰《巴赫:博学的音乐家》也持肯定态度,“突然,巴赫从纸面朝我们跳出来,是个活生生栩栩如生的人,他的音乐思维有时候克服、有时候迂回绕过他人生里的那些琐屑障碍”(《抗怀宇宙》)。对所罗门所写《晚期贝多芬》也赞赏有加,“今天有几位音乐学者能如所罗门这般透彻精辟挖掘浪漫主义运动,然后析取其主要动机与意象,看看贝多芬如何依照交响曲、奏鸣曲、赋格或小品的严密条件转化它们?”(《不合时宜的沉思》)当然,他对阿巴多的指挥则推崇备致:

阿巴多必定是当今最全面,也最令人满意的指挥。他驾驭的音乐范围十分惊人,即使演出其中比较无趣的作品,也以出色的手法结合圆熟的专业修养和谦抑不衿……看阿巴多演出第九,你眼见兼耳听他有如拿一个具体的东西般,将那声音抓出来,他好像在重现作曲家作曲之际的思想姿势。全曲徐缓的最后数页特别令我动容,音乐到了这里,以悠长得令人称奇的降D大调舒展,其间穿插几个小小的渐慢、重音和渐弱,产生的效果比《告别》更离世绝俗。阿巴多最有力之处是,他不曾须臾让音乐失速;你见证他具体将声音引出来,始终看见那脉动和内在的压力。有一连串的刹那,阿巴多就是音乐(《音乐和指挥的姿势》)

他的批评针针见血,他的赞美也毫不吝啬,如此批评,如此赞美,浑然一体,密不可分!萨义德在这本横跨三十年的音乐随笔中,为我们阐释了批评与赞美之真谛。如果说赞美对于接受者是一种激励的话,则那批评便是磨刀石,你只有在上面磨呀磨,方能将你这把钝刃磨快,方能让你的艺术欣赏与创作才能更上层楼!

二O一七年七月十五日上午

(特别鸣谢 照片拍摄 张万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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