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平等”(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这句出自美国《独立宣言》中的话可谓人尽皆知,被认为是不言自明之真理,毫无疑义。然而不然,钱满素在其所著《自 由的基因——美国自 由主义的历史变迁》一书第一章《美国的自 由主义传统》第四节《〈独立宣言〉的独立意义》中认为:将此译成“人生而平等”,其实并不十分妥帖。杰斐逊用词非常讲究,特别是这样重要的檄文,每个字都会再三推敲,不会信手拈来。英文中明明有现成的“born”(生)这个词,为什么杰斐逊不用它,却要用“created”呢?因为人在created的意义上是平等的,在born的意义上肯定是不平等的。这里与其说人生得平等,不如说是上帝造得平等,没有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天生高人一等。“造”隐含着一个造物主的存在,但中国人缺乏“造物主”的概念,汉语中也没有对应的动词,实在很难百分之百地传达原意。很明确,杰斐逊反对的是封建等级观念,是君 主绝对权力。平等指的是人在上 帝面前的平等,亦即所有人在具有天赋人 权方面的平等,而不可能指人在社会现实中的完全平等,后者对杰斐逊来说可谓匪夷所思,当时恐怕也不存在这种误解。《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四版增补本)对created的释义是“造,创造”,为created所举例句是“God created the word”(上帝创造世界)。可见将“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译为“人生而平等”的确欠妥。阅读至此,不觉豁然开朗,盖从吾等日常生活经验来看,人从一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这是客观事实,比如有人生在达官贵人家,有人生在偏僻山村的乡民家;有人生在亿万富翁家,有人生在贫苦人的家庭里;有人生在美国,有人却生在肯尼亚。杰斐逊的原意是“人造而平等”,即当初上帝造人是完全平等的,没有人是用特殊材料造成的,而非人在社会现实中的完全平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其实,在我国的神话传说中,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有女娲抟黄土造人的传说。袁珂先生在《中国神话传说》“开辟篇”第六章这样写道:她(女娲)想了一想,就在一处水池旁边蹲下身子来,掘了池边地上的黄泥,渗(掺)和了水,仿照水里自己的形貌,揉团成第一个娃娃样的小东西。刚一放到地面上,说也奇怪,这小东西就活了起来,呱呱地叫着,欢喜地跳着了。她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做“人”。人的身体虽然渺小,但因为是神亲手创造的,和飞的鸟、爬的兽都不相同,看来似乎就有管领宇宙的气概。女娲对于她这优美的创造品是相当的满意的,便又继续用手揉团渗和了水的黄泥,造成功许多男男女女的人。赤裸的人们都围绕着女娲跳跃、欢呼,然后或单独、或成群地走散了……最后,她只得拿了一条绳子——想来就是顺手从山崖壁上拉下的一条藤吧,伸入泥潭里,搅混了浑黄的泥浆,向地面上一挥,泥点溅落的地方,居然也还是成了呱呱叫着、欢喜地跳着的一些小小的人。这方法果然省事得多,藤条一挥,就有好些活着的人出现,大地上不久就布满了人类的踪迹。袁先生所据为《天平御览》卷七八引《风俗通义》:“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如此说来,大地上所有的男人女人,都是女娲用黄泥所造,其本质都是黄土与水,并无什么特殊材料,故而这些女娲用黄土所造之人,也应该都是平等的。此义正与“人造而平等”是一个意思。南朝时的范缜在回答竟陵王子良时,也表述过此意,不过他是以树花作比: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梁书·范缜传》)在范缜眼中,所有人,都像是那同一棵大树上所开之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只不过因为偶然原因,而落在不同的地方,造成生而不平等,但他们的确是同一棵树、同一枝上所开之花呀,其本质是完全相同的,是“造而平等”的,均为一树一枝之花。此义与女娲抟黄土造人是一个意思。但人造而平等的传说毕竟不利于统治者,于是历代君主都坚持“君权神授”,以此证明统治者的天然合理性。董仲舒所宣扬的“天人感应”“天人合一”,更是为此奠定了理论基础。二十四史中,也多有这样的“人造而不平等”之记载。《史记·高祖本纪》:“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常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常从王媪、武负贳(赊)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骊山,徒多道亡……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你看,人哪里都是女娲用黄土所抟的平等之人呀,高祖刘邦却原来是蛟龙之子、赤帝之子,和其他的人,本质上就是完全不同的,是天生的统治者!类似的就还有——《梁书·武帝本纪》:“高祖武皇帝讳衍,字叔达,小字练儿……生而有奇异,两胯骈骨,顶上隆起,有文在右手,曰‘武”。帝及长,博学多通,好筹略,有文武才干,时流名辈咸推许焉。”生而非同一般,本质就与众人不同,也就是说“造而不平等了”。你看,由女娲的抟黄土而造人的“人造而平等”,演变至后来的“白帝子”“赤帝子”之类,变成“人造而不平等”了,而这无疑正是历代帝王所喜闻乐见的。虽说“人造而平等”至18世纪方才借杰斐逊之口明确提出,然其基因早早就存在于基督教的上帝造人学说中,从未中断过。而我们的女娲抟黄土造人之神话传说,就抵不过那些造而不平等的白帝子、赤帝子们。而作为正统思想的儒术被独尊,两千多年以来的所有中国人,就都被“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之等级严密之绳索牢牢捆绑着,想象力与创造力全失,直至满清覆亡。因此,切不可小觑那“人造而平等”。只有将“人造而不平等”,转变为“人造而平等”,并尽力给那生而不平等之人创造平等的机会,我们方有望建设一个现代化之国家。二零二零年十一月十一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