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康德智答屈原《天问》
看到这个题目，你可能会哑然失笑——这不会又是一出关公战秦琼么？别急，请允我慢慢道来。
屈原（约公元前340年～前278年）遭放逐而作《天问》。汉代王逸这样序其篇首：
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旻昊，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谲诡及古圣贤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其愤懑，舒写愁思，乃假天以为言焉，故作《天问》（《柳河东集》卷十四）。
一千多年后，有着类似遭遇的柳宗元（公元773年～819年）“取《天问》所言，随而释之，遂作《天对》”（王逸语）柳子厚的《天对》在此不予赘述，有兴趣的朋友自可找原文去读。
而我近日读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里面介绍了康德（公元1724年～1804年）的四个二律背反，其中第一个“世界在时间上有开端，在空间上有限界”“世界并无开端，也无空间限界。就时、空言，它是无限的”，简直就是针对屈原《天问》中有关时空问题的回答。而康德去子厚九百余年，去屈原则两千多年矣。可不神奇乎！故而不避关公战秦琼之嫌，而抄录对比如下，请诸位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屈原《天问》：
问曰：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译文（据“古诗文网”，下同）：
请问远古开始之时，谁将此态流传导引？（这是关于时间开端及信息传播）
天地尚未成形之前，又从哪里得以产生？（这是关于空间形成及其限界）
明暗不分浑沌一片，谁能探究根本原因？
迷迷蒙蒙这种现象，怎么识别将它认清？
问：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九天之际，安放安属？
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出自汤谷，次于蒙汜。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译文：
天的体制传为九重。有谁曾去环绕量度？（以下关于空间限界）
这是多么大的工程。是谁开始把它建筑？
天体轴绳系在哪里？天极不动设在哪里？
八柱撑天对着何方？东南为何缺损不齐？
平面上的九天边际，抵达何处联属何方？
边边相交隅角很多，又有谁能知其数量？
天在哪里与地交会？黄道怎样十二等分？
日月天体如何连属？众星在天如何置陈？
太阳是从旸谷出来。止宿则在蒙汜之地。
打从天亮直到天黑，所走之路究竟几里？
问：
东西南北，其修孰多？
南北顺椭，其衍几何？
昆仑悬圃，其尻安在？
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译文：
东西南北四方土地。哪边更长哪边更多？（还是关于空间限界）
南北顺量比较狭长，长出地方又有几何？
昆仑山上玄圃仙境，它的尾部又在哪里？
山中还有增城九重，它的高度又有几里？
你看，屈原在这里就提出了时间与空间的问题。而这些问题，不仅在当时无法回答，就是在科学昌明之今日，恐怕也不易做答啊。康德对时空二律背反的正题与反题均进行了论证。李泽厚认为他对正题的论述“相当拙劣”，所以，在此我只抄录康德对反题的论证：
“世界并无开端，也无空间限界。就时、空言，它是无限的。
“证明：
“我们假定有开端。由于所谓开端就是一个存在，在它以前就有时间，在那时间里，这东西还没有，那么，就必须有一过去的时间，在这时间里，世界还不存在，那就是说空的时间。而一个东西不可能在空的时间里发生，因为这种时间的任何部分同任何别的部分比较，都不具有存在而非不存在的特殊条件，不管我们认为这个东西是自己发生的，还是由于其他某种原因发生的，都是这样。在世界里，许多个事物系列固然能有开始，但是世界本身不能有开端。所以在过去的时间方面是无限的。
“关于第二点，我们先假定反面，即世界在空间中是有限的、有限界的，从而就是存在于一种无限界的空的空间里面。因此，各样东西不只是在空间中关联着，并且是同空间关联着。可是由于世界是一个绝对的整体，在它以外没有直观的对象，因此就没有世界与它关联的那个相关的东西，世界同空的空间相关联就是它对没有对象的关联。但是这种关联，从而世界为空的空间所限定，都是空无。所以，世界不能在空间中有限界，也就是说，世界在广延方面是无限的。”（《纯粹理性批判》）
李泽厚这样解释道：“世界如有开始，则开始前有虚空的时间，而无事件的虚空时间，任何时候均是类似的，因之也就无法区分哪一点是世界的开始，从而世界无开始，时间是无限的。”
你看，屈原所问时间之开端与空间之限界问题，康德的回答，就要比子厚更为直截了当，充满智慧（比如子厚对“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所对为“本始之茫，诞者传焉/鸿灵幽纷，曷可言焉/勿日黑晰眇，往来屯屯/庞昧革化，惟元气存，而何为焉”）。这相隔两千余年之哲人问答，今日读来，不亦有趣乎？
二O一八年十一月十四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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