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何所有
新时代自然需要新名词,合村并居后,村不再叫村,叫社区。几个月前,我就被组织派往F县QS社区工作,为期两年,名曰“加强农村基层组织建设”。我也难得一改多年来出则写稿参会、入则锅碗瓢盆的日常轨迹。
QS社区坐落在岐山脚下,刚建好,一排排两层连体别墅,一户成院。镇里计划将两个村庄整体搬迁到这里,村民尚未入住,我们工作组一行四人就被安排住进新楼里。
岐山在社区北、西两面,呈半包围状。于我而言,大概深藏逃避之心,一进入山林,就有解脱之乐,哪怕是暂时的。一旦有机会亲近,总是不畏荆棘,先登为快。入住之时,我们四人就合计着要踏遍周围青山。安顿之后,我们就带着干粮,登上了岐山山顶。自然,这样的山,没有苏学士笔下“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的胜景,最多比陶靖节长啸其上的东皋山高一些。在山顶上眺望四周,俯瞰山脚,再指点一番,我们就得意忘形了。
岐山东坡是金星石的产地。金星石是制作金星砚的良材,内含硫化铁结晶,形成大小不一的金星,大者如核桃,小者如米粒。据说,该石细腻耐磨,制成的砚着手生润,磨墨无声,发墨如油。其实,金星石本质墨黑,点缀上形状各异的金星,本身就具有天然美。现在村中有二三十户人家治砚,不乏能手。我无力笔耕砚田,更无钱购买收藏,可愿意亲文墨,附风雅。借公干之便,常到治砚人家转转,见到古拙大方、简略写意的佳砚,观赏把玩一番,也是一种享受。
在城里,整日奔走于机关,抬首皆高楼,在这儿,则常常穿巷入户,举目有丘山;道路也由坚硬的水泥马路变为松软的乡间小道。平日里,到旧村里走走,和乡亲们话话桑麻,拉拉家常,听听小时候不以为意的鸡鸣狗吠,脚步散漫随意,说不出的放松和亲切。“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大概也不过此意吧!总之,在这儿我感到心安。
当然,也有心不安的时候。和村里人混熟了,交谈不再仅限于农事,听到的杂言越来越多:后边张家的父亲,九十多了,躺在床上,眼看就要不行了,四个儿子却没有一个靠前;前边李家的儿子,躲债到东北,十多年了没回家,只剩老娘一人在家;东边老光棍王三,昨晚喝酒喝多了,夜里睡过去了;西边的赵四,这才多大啊,五十不到,前天上午正干着活,一下子倒下了,送医院抢救过来了,还是不能说话;北山里的李六,一口铁锅用了几十年,锈坏得不能用了,却没钱换新的,还在勉强用着…… 类似的事,听的多了,看的多了,感觉就像是个无底洞,心就怎么也安不起来了,甚至有些凄惶。我为此诌了一首歪诗:
山野荒腔
这是崭新的年头
一个如花的传说丢失了
我换上新装,拿起农具
到山里寻找
我先到田野
在累累的谷穗里
在晶莹的露珠里
在芳香四溢的土壤里
寻找——
阳光沉重,万物垂首
我又到农家
在没有陪人的病榻前
在没有新人的洞房里
在冰冷生锈的铁锅里
寻找——
月色陈旧,大地沉默
我不得不把头颅深埋
盼望着开出一朵花来
却从底下
听到了蚯蚓与蝼蚁的呻吟
陶弘景曾有诗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他是“山中宰相”,有怎样的怡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山里待得越久,我就越难以怡悦起来。毕竟,山中不只有白云,白云下面还有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