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世清
自从回老家有了新路以后,我回老家就很少走以前的老路了。去年,或者说今年有那么几次,忽然心血来潮想去走一走当年走过的老路。于是就去了,居然还走得通,而且顺利的回到了家。
老路不老,只是有了新路之后走的人少了,偶尔有几丛灌木和藤蔓长在路中央,路边的树枝条向路的空间生长,当然还有蛛网,不经意蒙上人的脸,像一团团记忆,粘粘的糊在心头,一幅决计要和你诉说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老路是当年我们那个村出入的一条重要的交通要道。往日的繁忙虽不复存在,但是现在想起来依然是往事沥沥在目。老路承载了太多的记忆,不由你不去思考,重温老路上发生的故事。
老路已老,作为路的功用因逐渐被森林侵占而减少。路亦然不能成为其路了,但翻垭过凹倔强着通向远方,一如生存,永远都是一首赞歌。老路当年的繁忙也没几个人记得了,记得的人因为现在交通和人力等方面的改变而不愿意再去说道。亦或,生活本就平常,琐碎着无亮点可言。而于我,也许是老早就离家在社会闯荡的缘故吧,记忆的零星总如故乡的轻云般翩然入梦。
老家的屋后面就是老路,因为山的缘故也可以说老家的屋上头。清晨,很早,也许更应该叫夜,还在梦乡的我们就听见早起卖柴的人们有节奏的脚步声,还有柴担和扁担摩擦出来的声响,猛地还夹杂着人因发力而发出的低吼。于是,整个山村就活了,一天的生活从勤劳伴着晨曦开始了……
这时候母亲就起了床,点燃了煤油灯,挨个屋喊着我们兄弟小名叫我们起床。年龄大的跟着她去赶场——我们称去卖柴为“赶场",许是因为卖柴的路途远,而当年的柴市真还具备市场的功能哩!于是,兄弟五人都起了床,卖柴的卖柴,放牛的放牛,做饭的准备着做饭……总之是农活与家务大伙儿各负其责,各司其职,天天如此,经年不变。
我在家排行居中,放牛的事自然归我了。放牛的路正好和卖柴的路有一段同路,一同出门是正常不过的事。
牧场自然是在山上的丘陵或者缓坡,放牛的责任就是看住牛。因为牛是当年村集体的耕田翻地的工具,全村人都靠它吃饭;再因为不能让牛去糟蹋庄稼。如果放牧时没将牛看住,牛走丟了或者牛偷吃了庄稼,那是绝对要挨打或挨骂的。在那个什么都缺乏的年代,任何资源,对于老百姓,对于家来说都显得特别重要。譬如,人们当年对当下拥有的东西的称谓,就能看出人们在当年如何看待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劳动工具叫“家什”,有生命的劳动资料叫“家伙”,也有直接将生产工具叫“家业”的。想一想,生存真不易,但每个人都为生存热情饱满的活着。
将牛赶到一个叫新瓦厂的地方,放牧的目的地就到了。这时就和母亲她们分手。在太阳刚刚露出山垭,在晨辉里目送他们沿着老路走远,一直到看不见他们。临别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日上三竿的时候他们就回来了。
也有非常不愿意的时候。这里面有偷懒的成分,有不舍的成分,隐约还有想到远方去看一看的意思……这时,母亲就会说:四儿,好好看住牛,妈给你买水果糖回来。
于是,放牧就成了一件有盼头的事情。
百无聊赖的时候就看日出雾起云生,看嫩芽初出,听微风细语,听鸟鸣深涧。有时兴致来了就对着大山口哨或唱歌。若干年后在都市的歌厅里,有人说我的声音有山的浑厚,我知道了这里面的来处和去处!也吹竹子自制的短笛,虽不着调,好听就行。认识几个字后还读油印本的《增广贤文》……总之,山里的生活是不寂寞的。只要有心,总能找自己的兴趣点!但是有一点,那就是饥饿,永远的饥饿!仿佛与生俱来般刻骨铭心!
当日上三竿,天气暖和的时候,母亲他们果然如约的回来了。早就饥肠辘辘的我便向母亲他们一行跑去——我知道母亲大人说的话一定会算数的,而且母亲也从来没让人失望过。看着我一双因饥饿而发光的眼,母亲微笑着在兜里摸了半天,然后拿出三五只水果糖。摸挲着我的头将糖塞进我手里。那眼神仿佛是完成了某种契约或者是约定的轻松。
那一刻,我觉得所有忍受和等待都是值得的。突然觉得有母亲在身边、有糖吃的日子是世界上最开心的日子。
到了手的糖果不能胡乱吃了了事。一般是先闻一闻糖的甜香,再玩一玩糖果的造型。然后小心翼翼地拆开糖纸,用舌头舔一舔糖喳么喳么味道,再把糖轻轻的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融化,用舌头用力搅弄,直到糖渐渐变小,最后在嘴里消失……好多年后,看到爱酒的人也是这么品酒的,也许对一种食物爱到极致的时候,人就会对食物产生敬畏心,胡吃乱来只能破坏食物的本味,同时也亵渎了自己的本心。再后来看了电影里基督徒餐前做弥撒,就更加坚定了自己这一看法。
几年后,我自己也开始挑柴卖草了,知道了这是一个多么艰辛的过程,就更加羞愧自己当初的任性和不懂事。一颗糖的价格约相当于一斤柴的价格,五颗糖相当于四分之一斤盐的价格,穷日子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况且在颠簸的山路上一个多小时要多挑五斤的重量,本来就满负荷劳作的身体需要付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是故,在后来若干年的生活里,我懂得了珍惜劳动,珍惜钱财但不贪婪于钱物的道理。
卖柴来回要经过一处叫张家湾的地方,据说赶场回来的人经常会在那里遇见“饿死鬼”。对于这种说法我一直持将信将疑的态度,因为从来没遇见,但又无法保证没有,所以在心里认为姑且有或许无吧。但每次经过那里,总是将心提到嗓子眼,十二万分小心地经过那一段路。
记忆里那段路有几眼泉,听大人们讲,撞了“饿死鬼”的人多在之前喝了那里的泉水,年幼的我就在心中给自己定下规矩——渴死也不能喝那些泉水!想来,当年大家途经那里时都一样的想法。但是出了汗,走了那么远的路,不渴的人恐怕很少,况且那泉清冽甘甜,给人留下的是满满的诱惑。
为了自己不晕厥倒在荒郊野外,这时只能充分发挥意志力,强忍着身心给人带来的折磨。也许,那时想得最多的是家和家人,这种注意力转移办法多数时候是有效的,因为我就从来没有在那里着过“饿死鬼”的道儿。长大后学了医,总算明白这是低血糖性晕厥。因此,我们都误会了那几眼泉。想到那么好的泉水因种种原因背了这么多年的恶名,有时真想给它们平冤昭雪。可是,时过境迁,去年我去找那几眼泉水的时候,只见枯枝败叶和淤泥里偶尔浸出一缕浊浊的水,这让我坐在那里叹息了半天。
卖柴的途中也找一些地势平坦的地方歇脚,歇脚就是短暂休息的意思。坐下来听大人们家长里短,听他们说自己各自的经历和见闻,好多年后已经不记得了。一如老路及在老路上发生的一切,在不经意间翻忆出来,让人品鉴、回味和感叹。
山因为路的存在而灵动,路借山势而回环,山里的人因山和路改变命运,用勤劳铸就辉煌。青山绿水,钟灵敏秀。老路就像苦涩里的饴糖,苦涩过后总归是甜蜜。老路是一条生命补给线,当年,我们那里柴市兴盛,算是利川城的几大燃料来源地之一,而柴市里包含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等方面的生存必须品。卖柴换取生活资料成为当时山里人最主要的生存手段之一。汗水、泪水以及艰辛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出人们的心里 ,留下来的只是轻梦一般记忆……
金鸡唱晓,东方初白。在城市静谧的早晨,我又想起了故乡的老路……
编审:彭承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