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儿风《庆生与猫》
庆生与猫
蚊子般哼哼的声音从窗外的绿竹中传来,微风带着似有若无的声音传入到庆生的耳朵里。他正躺在床上,身下的凉席已不像刚躺下去那般清爽,他轻轻地摇晃着蒲扇,闷热的气息使他不由得想起母亲,母亲在世的时候总爱凑在他跟前跟他讲他小时候的事情,也是这样,他躺在凉席上,母亲一边给他扇扇子,一边回忆,讲到开心处,便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大概欢乐的意义就在于欢乐本身,母亲的故事讲了那么多遍,但他现在根本回忆不起来到底是什么能让母亲笑成那样。但回过头想一想,那时的日子才叫日子呢,过得全是烟火气,过得全是脚踏实地的生活。他闭着眼,回忆的绳索缠着他将他一点一点地往半个世纪以前带,就像在无形之中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不动声色的,他幸福而悲伤,激动又觉得荒唐。忽然,他又听到了细碎的声音,就像真空包装的零食被扎破了一个小口子,缓缓地轻轻地,谨慎地漏着气,庆生屏住了呼吸,好像蒲扇的风能将这小孔堵住似的,他停了下来,一动不动,硬挺挺地横在凉席上,像一个严阵以待的士兵一样严肃。与他截然不同,窗外的声音似乎欢快了起来,而且越来越近,他恍惚间可以听到那跳跃的步伐,像一支明媚的探戈。他总是能让自己快乐,因为他的敏感与细腻给了他独一无二的思维世界,他能在瞬间勾勒出恢弘的场景,好让自己的文字在广阔的天地里尽情挥洒,如洒金珊瑚般令人眩目,又如垂丝海棠般雍容华贵,他将所有微小的,平凡的,不足以为人所称道的生活幻化成一篇篇充满智慧的,激情与力量的篇章,他默默地守护着自己内心的平凡与真实,无所求地生活着,于是生活给了他很多。就在他思维的野马漫无目的地自由驰骋时,“喵呜……喵呜……”一声近似一声,这声音虽虚弱,但却有力地划破了他思维的屏障,于是他舒展了一下身体,翻身坐了起来,两只老旧的布鞋就摆在床沿下,整整齐齐,像一对伉俪情深的夫妻,这是母亲去世前几年为他做的,在这仅盛得下双脚的布鞋里满盛着母亲的笑与泪。他从床上下来,日渐衰老的身体已让他无法像年轻时那样一跃而起,而后反身扎进未来里。现在不同了,他只能蜷缩在静静的时光里,好像不动就能把日子抽长似的。好在他并没有像衰老妥协,就像他不曾正眼看过所有的作家一般,他高傲,他永远昂着头,顶着稀疏的白发,顶着日益增长的年轮。他走到窗口,向外望了望,周围一片寂静,在微弱的光线中,竹林间绿雾飘渺而起,倒是一只翠鸟,在林间的扑棱声将他吓得不轻。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恍若被人从梦中突然抽出一般地陡然颤栗,一个莫名的颤抖让他自嘲自己竟是这样的胆小。就在他即将关上窗的那一刻,窗下又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叫声,就像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一样虚弱而无力,但他还是听到了,他探出头去,向下望了望,一个幼小而怯懦的小玩意儿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望向它的那一刻,它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一样,惊恐而又绝望地“喵呜……”了一声,他定定地看了它一眼,就像是给情人约定好明天再见时的眼神一样,坚定而意味深长,他关上了窗,那个小玩意儿又在窗下“喵呜……”了两声,它显然是没有接收到他的信号,以为这段灵光乍现的幸运之光就此黯淡了。他从衣架上拿下长衫,从容不迫地披上,就像他曾吃定了自己的爱人会对自己忠贞不渝的那样坚定,以为小猫会等他,所以他不紧不慢地戴好挂在脖子上的金丝眼镜,弓着腰,出门去了。等他绕到窗檐下时,并没有那只小猫的身影,他丝毫不怀疑那只小猫接收到了自己的信号,而是疑心自己是否因衰老而产生了错觉,正当他带着重重疑虑返回门口时,他突然又欢乐起来了,仿佛等待着他的不是一只猫,而是那个自己心仪已久的少女。可小猫并不懂得这些,它将自己的饥寒交迫变为一声带着逼迫与催促的“喵呜……”,它显然是饿了,庆生看着它,不由得想到,它的情状与当年的自己的多么的相像啊,但他又不像它,他何时何地都保留着自己与身俱来的高傲与冷漠,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让他时刻保持着独立思考的冷静与客观判断的决绝,他丝毫不觉得没有朋友对人生来说是多么大的缺憾,不像这个小玩意儿。就当他呆立在门口没有丝毫行动时,小猫冲着他“喵呜……”了一声,这次不同,看着他,颐指气使,庆生不禁笑了,这下倒觉得这个小玩意儿有点像自己。他向它伸出了手,抱着它进了房门。
给一只猫洗澡如同安抚一位生气的恋人,这二者的难度是同等的,因为他们有着近乎一致的狂躁与怪脾气,但对于庆生来说,他早已习惯独自解决所有的难题,在生活专为他设计的重重阻隔中,他披荆斩棘,最终让他在年老时依旧是独一无二的自己,他想象不到还会有什么能难倒一个饱经岁月磨砺而依旧活得靓丽的老人。在给小猫洗完澡喂完食之后,午夜的热气蒸腾起来了,闷热的气息似乎连空气中的尘埃都粘腻起来,夜如一滩死水般地沉寂,他在这寂静中猛然发现,若有人声,便有人生,倘若孤独是必然的,那有一只猫也是不错的。于是他故意大声地关门闭户,故意闹出许多的动静来,似乎想在夜深人进的时候向世界宣告自己并没有死亡,只是老去让他的世界慢了下来。不得不承认,这只猫同他很像,傲慢,自以为高贵。饮足饭饱的小猫开始着意恢复自己的主子身份,它像一个趾高气昂的将军一般,在房间里四处巡查,在没有任何犹豫的情况下,猛地跳向庆生的床,一边舔舐自己的爪子,一边调整舒适的睡姿,连丝毫的试探都没有。庆生大概是累了,他无力地眨着双眼,任小猫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抓耳挠腮,在庆生的眼中,它先是跃动,继而平静下来,低眉耷目,然后化作一团,毛绒绒的一团,庆生觉得它好像乖巧起来了,然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夜的魅力就在于它能为所有赋予意义。庆生觉得他好像梦到了自己的一生,母亲,恋人,女儿,悉数出现在梦里,他们还是如往常一般地笑啊唱啊,庆生从未觉得他们离自己是如此的近,就像在窃窃私语,又像在耳语。他看见母亲在跳跃的烛光下为他收拾行李,昏黄的光线下他甚至都看不清母亲的脸,但他却极其肯定那就是母亲,她就像一个恍惚的影子,就像皮影戏里跃动的群像的一个,他看不清,怎么也看不清,就听到母亲嘴里嘟囔着:“长留善念,长留善念……”,他忍不住地抹眼泪,一遍又一遍地望向她,在心里默记了千万遍,好像这咒语在他面临困境的时候能随时让他脱险一般。他的妻还是那么美丽,一如初见时的那般动人。庆生梦见她头戴白纱,一袭洁白的曳地长裙,两臂修长而细腻,她总是淡淡地笑,那抹微笑曾陪他走过最辉煌的时光,在母亲去世后曾给予他无数温暖的笑。她在梦中依旧是那样温婉可人,时光留住了她二三十岁的年纪,却又无情地让这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忆起,但他仍然是欢欣的,妻已经多久不曾如梦啊,他不知。玲珑拥有和他一样高傲的气质,和妻一样的美貌,妻去世后,玲珑就出国了,庆生每看到一篇女儿的文章便剪下来收藏起来,这个唯一令他想要低下他高傲的姿态去仰视的女孩,这个年纪轻轻就声名卓著的女孩,这个全世界唯一的女孩,在没出国前,曾是他的女儿。他看到他们争先恐后地跟他说话,此起彼伏的声音令他恐慌,他不知该听谁的,又听不清任何人的话,他惊恐地四处张望,却空无一人。他开始无缘由地向下陷,黑压压的云朵也逼迫着他,将他往下压,他越陷越深,母亲与妻越来越远,他张牙舞爪,他拼命呼喊,就在他筋疲力竭绝望地向下沉去,任由黑暗中的一张大手将他拖进地狱时,他那天生的敏感神经不知又被什么触发了,他觉得自己枕在七彩云朵之上,周身也被覆盖,那云朵似乎还顽皮地在他的脸上,脖颈处蹭来蹭去,他的灵魂瞬间得到了复苏,那软绵绵的感觉令他沉醉,耳边似有人低语,软糯而甜蜜,就像他曾说给妻听的那些话,缓缓地,他醒了过来,他觉得自己逃出了地狱之门,他被救赎了。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任由小猫的尾巴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他无奈地笑了笑,将手捂在眼睛上,默默淌着眼泪。庆生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坐起来,走向门口时,他在镜子里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比昨日又老了许多。
“喵呜……喵呜……”小猫大概又饿了,庆生回头望着它,哆嗦着厚重的嘴唇说道:“庆生啊,你又获得新生了。”小猫“喵呜”了一声,庆生又觉得它好像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