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爷的爱情‖文/西山月

外爷的爱情

天色氤氲，远山青黛。

整个村庄都被笼罩在一层朦朦胧胧的雾色里。送葬的行人身着素衣，在雾色里绵延成一条纱带，若隐若现，如梦如幻。

黑色的棺木被高高抬起，在一片寂白中显得格外突兀。

冷雨在凄风的住虐下无情地打在人们皴裂的脸庞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和着泪水一起滑落脸颊，跌进尘埃。

一步十痛，十里一停；百鸟朝凤，哀鸣遍野；飞花落雨，兀自飘零。回忆像极了此时这哀乐的鼓点，一粒粒向我袭来，正中心间。

外爷和外婆的家与我家隔河相望，每天都能看见外爷手拄拐杖，站在门前等候外婆归家。

外爷的身体向来不如外婆好，于是，不知不觉间家务农活已然分工明确。外爷下厨做饭，外婆下地耕田。

外婆觉得这很自然，可是外爷心里却不是一番滋味。他想让外婆在家做饭，自己下地种田，他不想让外婆一个人承担家里的最重的担子。然而外婆生性倔强，性格坚强，一个人就可以把田地打理得井井有条，绝不会允许体弱多病的外爷再下地操劳。外爷虽满腹牢骚，却也争辩不过，只好每天在家做好饭，翘首以盼着外婆的归来。

风雪如晦的隆冬，外爷总是戴着一顶黑绒帽子，穿着臃肿肥大的棉袄，手拄拐杖，站在漫天雪白里，那时厨房锅里肯定煨着香喷喷的饭菜，老屋檐下也架起了张牙舞爪的火苗。菜香四溢，烟火缭绕，只差外出办事的外婆归来了。

烈日炎炎的盛夏，外爷会躺在门外树荫里的长椅上，喝着凉茶，扇着蒲扇，斑驳树影在饱经沧桑的脸上跳跃嬉戏，调皮的阳光在树荫的边缘肆无忌惮地试探。那时他一定把整个家都收拾得清爽沁凉，只待外出农作的外婆回家。

日隐月现，冬去春来。日子就这样过了很久。

但沉默究竟不代表意志的消亡。

终于有一天，外婆下地回来不见了往日外爷等候的身影，四下寻找却发现与外爷一起不见的还有角落里的那把锄头。

一切似乎都已明了。

外婆赶紧联系我们一块儿到各块田地里寻找，终于在一块玉米地里找到了外爷，但他已经昏迷，脸色苍白如纸，浑浊的汗珠被卡在额头上的沟壑里不得逃离，在他左手边不远处躺着一根熟悉的拐杖，右手还紧紧握着那把不见的锄头。地里庄稼长势旺盛，显然刚刚旧土新翻，没有一丝杂草。

随后外爷被送往医院，经过救治，才慢慢苏醒过来。可是情况并不乐观，医生说外爷积劳成疾，好几处器官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身体本就十分脆弱，再加上这次偷偷下地劳作体力透支，情况不容乐观。

"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让你下地，不让你下地！地里的活有我呢！你就在家做个饭就行，你偏不听，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吧，让你逞能！"看着病床上虚弱的外爷，外婆满是责怪地说。

谁又何尝不理解外爷呢？偷偷下地不仅是因为一辈子以种地为生的庄稼汉对土地难以割舍的情怀，更是他想向人们，尤其是外婆证明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不会成为亲人们的拖油瓶。

但面对外婆无情的责怪与训斥和儿孙们的不理解，一向温顺的外爷再也忍不住了。

外爷委屈地大声吼道："我一个大男人整天在家做饭，让你一个老太婆去地里干活受累，你知道外人是怎么说我的吗，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瞬间无尽的委屈像洪水冲破闸门一般铺天盖地地向外婆袭卷而来，外婆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愣愣不语。

"每回等你回家都是煎熬，煎熬啊！！"外爷说到激动处开始了窒息般的干咳，并用拳头使劲捶打自己瘦削的胸膛，外婆见状猛地扑向外爷，狠狠攥住他的拳头，哽咽着说:"别打了，别打了，这都怨我，我不知道你心里这么憋屈，都怨我，你别再打自己了，你说啥我都答应你！"听到这里，外爷紧攥的拳头才慢慢放松，牢牢握住了外婆的双手。

我知道，十指相扣在老人看来就是年轻人所谓的深情相拥。

此刻的外爷好似洪水进入了大海温柔的怀抱，一切委屈和不满都烟消云散，这是理解，更是包容。

外爷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我觉得我对不起你，这些年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我想让你像村里其他的老太太一样，在家洗衣做饭，等我下地回家。" "好，好，我答应你，等你病好了，换我在家做饭，你下地，好让我也在家歇歇，行不行？"外婆满脸堆砌的笑意就快要把外爷融化了。"嗯！好！"外爷看着外婆的笑脸也露出了久违的喜悦。

奈何要落山的太阳再深情地挽留也无济于事，病入膏肓的人也实在是无能为力。外爷的身体终究无力支撑他平凡的夙愿。他与外婆的约定也永远无法实现。

在一个宁静的清晨，与疾病斗争了半辈子的外爷终于如释重负，安详离去。

外婆哭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她哭。也才知道即便是坚强的人，流出的泪水却也和普通人的无甚区别，只是哭得更凶猛些，更痛快些，让人看了心更疼些。

平时身体很棒的外婆此时已经很虚弱，她抱着外爷冰凉的遗体大声哭喊着：“你不是说好的，等你病好以后，你下地，我在家做饭等你回来的吗?你这个人….你为啥说话不算数！你给我起来，起来啊……”“你看地里那么多活等着你去干呢，你是想让我一个人累死吗？啊？你可是说过不想让我累着的啊……”外婆已泣不成声。

可是任凭她再怎么哭喊，外爷也不会再开口说一句话了。

风哭雨吼，无力的挽留。送葬队伍的步伐即使再缓，也终有一刻会到达目的地。只恨回忆太多太痛，路程太短太浅。

外爷终究与棺木一起被深埋大地，与这喧闹的世界永恒两别。

山

后来的每一天，我都能看见外婆伫立门前，一如外爷当初的模样。我知道，那是外婆在等下地种田的外爷荷锄归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