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老爷
文//刘清晨
说完六奶奶,再说说六老爷。
我记事起,六老爷就在生产队管仓库。他瘦高个,待人特别随和。小孩子跑到仓库捣蛋,他从不斥责,都是慢声细语哄着。走时还嘱咐,慢点跑,别磕着碰着。我对六老爷印象最深的,是他腰杆特别直,衣裳再旧,也干净利整,不象别的庄户人,邋里邋遢。再就是他爱喝酒,见了酒拉不动腿。但从不喝多,二两地瓜烧刚刚好。这时他总笑眯眯的,爱说些当年打仗的事。
我总怀疑六老爷,这么和善的老头儿,能和穷凶极恶的小鬼子拼刺刀吗?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对六老爷刮目相看,也让全村人对六老爷刮目相看。
村里有个愣头青,外号叫青皮。青皮有八个姐姐,有一个姐夫是乡里的副书记。大队书记也让青皮三分。有一次,青皮家的鸡,闯进邻居家的菜园,进行扫荡。邻居扔石头撵鸡,偏那么巧,打在鸡头上。领头的公鸡应声倒地,蹬了几下腿,挺了身。青皮正好看见。抄起菜刀,追杀邻居。邻居吓得抱头鼠窜,半个月没敢回家。后来托人说和,赔了鸡,又请了酒,才敢回家住。
农村刚开始土地承包时,俺村的地都分下去了,但仓库里的东西没分,还归集体,还是六老爷看管。青皮家的锨镢不够使了,大咧咧地到仓库里拿。六老爷拦住了他,不让拿。青皮鼻孔朝天,厉声让六老爷滚开。六老爷没动。他抬手冲六老爷胸膛猛一推,没看到六老爷动,好象侧了下身,顺势牵了青皮的胳膊一下,青皮一头扎进了喂牛的草垛里。青皮拔出了脑袋,甩了甩头上的草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草垛边有一把铁锨,他抄起来,恶狠狠向六老爷铲去。这下要是铲上,不把六老爷铲成两截,也得把肚子铲开。六老爷一看来者不善,抓起了叉草的木叉。在青皮端着铁锨冲过来时,六老爷的木叉格开铁锨,同时向前捅了一下。青皮手里的铁锨扔了出去,人同时倒在地上,扭曲着身子翻滚,再也起不来了。青皮被送到了乡卫生院,在X光机上照了照,折了三根肋巴条子。
青皮的姐夫,乡里的副书记,听说青皮吃了这么大亏,亲自跑到乡派出所,叫上两个民警,骑上三驴子,直奔俺村,去抓六老爷。所长觉得不合适,就把电话挂到县局里,汇报了这事。恰好局长值班。局长当兵时,六老爷是他的班长。当听到六老爷的名字时,局长把电话摔了,叫上司机,开车也奔俺村来了。出城不到十里,上了土石路,颠簸的厉害,局长的头直撞顶蓬,司机不敢再加油门了。局长怒了,吼道:老子的头硬着呢,给我使劲踩油门!打鬼子时,六老爷和局长在的部队,番号是鲁中军区第一团,一团的兵,大多是莱芜子弟,作战勇猛,牛气冲天,外号叫老子团。鬼子碰到老子团,腿肚子就转筋,二鬼子碰到老子团,直接就尿裤子。
局长的车冲到仓库时,六老爷已被五花大绑地牵了出来,正往三驴子的跨斗上拴呢。局长一脚踹开车门,跳了出来。他脸色铁青,怒目圆睁。有个民警去县里开过会,认得局长,跑上来敬了个礼,想汇报下情况,被局长一巴掌甩开了。乡副书记和局长不熟,上来质问,被局长左右开弓,连扇了两个大嘴巴子。局长谁都不看,径直跑到六老爷面前,端端正正站好,给六老爷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班长,我来晚了,让您受委屈了。六老爷轻描淡写地说:小李子,不方便,不能还礼了。看你急喇喇地跑来,怕我去了,你管不起酒呗!局长俯下身,给六老爷解绳子。六老爷又说:你的兵比你强,绑得真结实。当年让你绑个二鬼子,差点脱开跑了。司机和两个民警想上来帮忙,被局长喝止了。他边解绳子,边在六老爷耳边嘀咕:守着这么多人,您能不能不提这茬?松开了绳子,六老爷活动了下胳膊,抻了抻弄皱的衣服,对局长说:咱走吧,我还藏了一坛子闷倒驴,今日一定要把你小子闷倒,让你躺着回去。
不管司机和民警,更不管捂着腮帮子的乡副书记,两个人手挽着手,勾肩搭背,去了六老爷家。他俩喝得酩酊大醉,开始是说,后来是唱,再后来就抱头痛哭了。哭过了还要喝,却找不到酒坛子了。酒坛子早被六奶奶拿了出去,藏进了柴禾垛。
事出了,总得有个结果。几天后,公安局的处理通知,下到了村里,认定青皮抢夺集体财产,六老爷属正当防卫。三个多月后,青皮才敢出来活动,远远看见六老爷,就毕恭毕敬地站住,板板正正叫六大爷。六老爷还和以前一样,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象啥也没发生一样。
六老爷管仓库,空闲时间多,学会了编筐。有一年给俺家编了几个,俺爹请他喝酒。二两酒下肚后,俺爹问:六叔啊,你老人家后悔不?俺村参军当八路的,比六老爷晚的,都当了干部,有工资。只有六老爷,还是个农民。六老爷抿了一口酒,一脸安详,他说:咱村南山上,就有好些个烈士墓,你去问问他们,后悔不?
编审:彭承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