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选刊]我就是常常被唤做“哎”的那个
我就是常常被唤做“哎”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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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省的月亮
这样
擦亮的月亮是外省的
一路哭着往东的河流是别人用过的
我有八米远的荒郊
我也是外省的
外省的芭蕉叶垂向大地
没有兄弟姊妹的夜晚，没有母亲在身边的
时代广场，我坐着，像一只贫寒的麻雀
忍着月圆的痛苦和皎洁
变成最后那一点月光，变成湖畔
打太极的老翁。摆夜摊的乡下夫妻
你儿子在背篓里睡着了
你们和我一样惊慌地望着月亮
月亮，你一用力
就更圆了，挂在每一个外省人的头顶
赐我以流浪，我已经很旧了
还占用着大好的月光
两手空空，像一个空荡荡的错误
母亲的手
这样
从袖管里伸出来
放在输液台上，犹如从皴裂的树皮
翻出一截干枯的树心，那是一只让我受惊的手
护士的手压着它，白压着黑
牛乳压着桑树，聚光灯照着那一路陡峭的血管
好像此刻，世界只剩下这一只输液的手
在许多山的上面
在干涸的沟壑之间，那是一只
比夜晚更暗的手，放在岁月的检验台上
接近最轻，不注意就要消失
那是一只让无数个猪圈后退的手
让沿途的事物都要
低头的手，从时光的隧道里伸过来
古董一样陈列在我的面前
好像在交代功过，在做一段
很慢的祷告词，让今夜屏住了呼吸
为什么要活下去
梁文昆
我还有忠诚，它在结婚证里
我还有爱，隔壁睡着我的儿子
我还有未了的心愿——写一首成功的诗
我还有没见到的人，他住在另一个城市的一间旧房子里
我会活下去，我爱吃卷心菜
还有酸牛奶，我还想穿更多的棉质裙子
我会活下去，我对自己说：
我能保持身体的清洁也能保持灵魂的自由
我能忍受住孤独，像世上
只有一个人一样
我会活下去。
我就是常常被唤做“哎”的那个
陈光宏
我就是扛着行李卷挤火车的；在路边的
小吃摊上吃拉面的；在工地上拉小车的
在脚手架上绑钢筋的。靠出卖体力
养活一家人生计的那个
我就是被交警拦在斑马线以外的
被机动车司机大声呵斥没长眼的
被保安狐疑地检查来检查去的
被漂亮女人狠狠白了一眼的那个
我就是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的
被老板欠薪的；被社会表示同情的
被包工头当驴一样使唤的；比畜类高一点
比人类矮半截的那个
我就是常常被唤做“哎”的那个
我知道是叫我呢，可我迟迟不肯答应
仿佛被忽视了一切而只剩下拉小车的
这个我。但除此之外
我还能是什么呢……
瓦蓝瓦蓝的天空
李南
那天河北平原的城市，出现了
瓦蓝瓦蓝的天空。
那天我和亲爱的，谈起了青海故乡
德令哈的天空和锦绣，一直一直
都是这样。
有时我想起她，有时又将她遗忘
想起她时我的心儿就微微疼痛
那天空的瓦蓝，就像思念的伤疤
让我茫然中时时惊慌
忘记她时我就踅身走进黯淡的生活
忙碌地爱着一切，一任巴音河的流水
在远处日夜喧响。
暴雨来前
江琪琪
凌晨三点。一声巨雷
碾碎了我的梦境和台阶前的花草
此刻，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树在风中努力地站稳脚跟，希望
将自身的一些枝叶紧紧护住
漆黑的夜空里，闪电接连发出耀眼的光
像一把磨得闪亮的刀——突然晃了一晃！
为你，沏盏茶
海地
多年以后
我们将在古镇里渐渐老去
让我牵着你的手去镇东的老书场
那里的评弹已经唱了很久了
坐下来，我要为你沏盏茶
一场《珍珠塔》要唱两三个时辰
老艺人的嗓子总是那么脆那么柔
柔的像门前小河清清的水
这杯茶，喝着喝着就见着了黄昏
见着了黄昏，我们牵手
跨过那顶弯弯的古石桥
那一轮明月轻轻跟上来了
凌晨两点
衣米一
凌晨两点
我轻手轻脚上床
他还是醒了。
他睡意朦胧地问
现在几点？
我的回答是
一个他可以接受的数字。
嗯，他说
抱紧我
亲我。
我照他说的做了。
亲我
抱紧我。
我又照他说的做了。
做这些动作时
他半睡半醒
我是清醒的。
房间黑暗
他在高处时
像我的教堂
他在低处时
像我的湖。
田野散步
张非
不是对清凉偏好
是爱上这越发空旷起来的村外
被抬进屋里的莜麦和胡麻 已不会轻易
返回田野 不会轻易喜欢上回忆
我们都是在中年后更爱土地
而它们 年轻时就爱过了
比我们直接、简单
一生就爱那样的一次
我走在日渐光秃的田野里 只是默默地走着
把心思一个一个地交给了孩子们
像撒下一把糖果
中药铺
白象小鱼
中药铺里，草药抱着内心的闪电和蛙鼓
在各自的世界假寐
“苏醒是一种艺术，也是另一种涅槃”
药罐紧抱体内的时针
任凭文火，在经纬度上，拔动河流
国医馆内的咆哮声，是花草醒来的尖叫
它们交出内心的佛塔、蜂巢和雷鸣
仿佛琴弦上刚刚搬下天籁般的空谷回声
在汤汁的河床上，放牧鸟语花香
安慰内伤深重的人间
抱紧药罐的人，还须在尘世疾走
有三首孤愤的歌，二两隔夜的酒
和一生的爱情尚需还清
废河
大鹏瞰海
废河里突然水满了
废河已多年没见过洪水
老哥俩热烈地拥抱着
浑浊的泪水流出来
废河里突然水满了
河底的庄稼不认识洪水
等他们从颤栗中回过神来
才知道已经跑不掉了
桥上的农人是探监的老母
眼望着水牢中自己的孩子
一句话也没有讲
我也不要你了啊家乡
符力
当天气转暖，鸟群就不要你了
家乡。他们拍拍翅膀
就去了远方
留下稻田悄然长草，留下野花暗自熄灭
留下了南风
吹响满架的苦瓜叶
当火车开来，我也不要你了啊
家乡。我一次次地回来
又一次次地离开
如今，我已到了岁月不饶人的时候
却仍然飘飘荡荡
我没有蒲公英那么好的命
没有谁敞开草丛
也没有谁伸出树枝
把我收留。我只能飘飘荡荡
眼里含着巨浪翻滚的海洋
在外省的夜里淋着雨
慢慢回想，回想当时如何转身离去
留下狗儿低声呻吟
拖着被钝器打伤的左脚
回到父亲身边。留下庭院空空
留下满架苦瓜叶
吹着南风
午后
雨倾城
秋色多么好。再见一次
深深浅浅的红
恰好安放我的山川苍茫、林中喧响
旷野奔涌黄金,梦一般来临。
多么喜欢
我也成为其中的一个
当垛口飞过空旷，鸟声啁啾
填满归途。我行走，沉思，不说话
那时
阳光簌簌地落下来，仿佛神之赞美
天山听雪
卢爱雪
“像这样演奏，她肯定活不久。”
大卫朵夫大提琴开闸时
我想有间小木屋：一床、一桌、一椅
只要木质的，袒露着
纹理
炉火上，雪花在沸点跳舞
那些煮沸的音调，是贝壳里翻滚的
涛声，在松针上堆雪
覆盖过头顶、眼睫毛、红唇
压过草尖上的尘埃
大地溢出洁白。那些闪光的碎片
在天堂上飘荡
训练日
辛泊平
遥遥无期，从人生的大学里彻底毕业
每一天都是训练日，练习吃饭
练习穿衣，练习走路
练习发声和歌唱
遇见的人们，熟悉的或陌生的
他们以不同的腔调对我讲
成功学，厚黑学，是与非，荣与辱
我的日记本写满了人生的哲学
还在继续，每一天我都会看见
那个乡下少年，骑着破旧的自行车
在县城的街道上游走，没有方向
也没有退路，除了课本和考卷
除了忧伤的青春，什么都没有
但我知道，他的身体里装满了炸药
随时都可能引爆，摧毁他暗淡的故乡
摧毁愤怒的庄稼，摧毁他自己
逝水
——某日黄昏路过海南琼海红色娘子军纪念园
黄海星
所有能动用的修辞
这个时代都使劲用完了。时间
巨大的沙漏下，仅遗下沧桑两字
落日映照着广场上那些平静的面孔
她们将永远年轻。我们却
一年一年老去
与疾病、贫困、不公、黑暗和丑陋
以及一再夭折的梦想
和爱情，终日纠结着。这旷日持久的战争
将耗尽骨头里最后一滴激情和青春
正如她们。耗尽最后一颗子弹
在震荡的山头归于寂静
我们在喧嚷的人间
回到沉默
树木有它好看的阴影
郑茂明
斑马一样的阳光
在正午的草地上奔跑，翻滚，欢叫
形成微小的光瀑和气旋
植物们已不能自持，陷于狂欢、迷醉
尽情释放出爱欲
空气中充满了雄性的气味
飞絮、花粉——脱落的种子
这交欢后的残留物，四处奔逃
急切存身，寻找着通道
有的闯入我的身体
这种毫无秩序的占领
危及了我
让我过敏，痒，打喷嚏，慌乱
并在春光中流下眼泪
仿佛我正经历感伤
好时光快要过去了
树木有它好看的阴影和绿色的微凉
饮酒辞
西楚
我举杯向人间
亲人和敌人，已分不清
他们醒着，我活在梦里
转而向群山
草木哀鸣，鸟兽遁迹
大地是一座空空的墓穴
转而向江河
孤帆远走，倒影苟活
默默地，收集流水的回音
转而向天空
云朵四散，神在赶路
留守者浑然不觉
转而向白天
尘埃喧嚣，遍地行尸
合唱苍茫之曲
转而向夜晚
月光羞于启齿
白银在内心一寸寸变黑
转而向过去
不见故人，一群雕像
沉默于时光里
转而向未来
人们，来不及落笔
画布瞬间被风吹走
此刻，我举杯向自己
这位陌生人，曾用前世沉醉
正用今生拼命醒来
杀鱼的女人
胡华强
她除了第一个敲头的动作很匪气
剩下的都像一位令人尊敬的外科医生
那条几十秒钟以前还在幸福地喝水的鱼
现在已经在案板上裸身熟睡
墙上那一排沾着血污的刀具
不需要无影灯便开始急迫自鸣
那个女人
胶皮围裙胶皮手套胶皮水靴
还带着口罩
在水里嚓嚓地跨步
像一湾死水里随风飘动的旧木船
阳光很例外地灿烂和温暖
紫荆花粉红色的花瓣准时飘落在我的脚边
在那个苍蝇都冷死的傍晚
我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与鱼无关
醒来
——献给父亲及万古
刘文西
醒来以后
从海洋看见井底
从埋骨的青冢看见父亲和老树
斑驳
我从过去的年代醒来
被无数的鬼魂纠缠不清
我活着
只是自己的亡魂
风水辞
覃可
风吹走了风，风用谁的翅膀
将自己飞得空旷苍茫
水追赶着水，水坐上了它自己的船
两岸只留下空桨的声音
圈套
范文胜
我在深睡里，替黑暗醒着
等天明之后赶路
去迎合那一场散乱的雨
风掀开沉重的影子
将月亮洒在梦湖
时间就碎了
想说的话也碎了
那盏灯也醒着
伤口无法关闭旧情
啜饮着自己的血
梦，是一根越拉越紧的绳索
而你是那一个圆
我在用你，缩小自己
地铁
林馥娜
我安静地坐着，一个小小的站台
火车正穿过身体
循着延伸的铁轨
一只红狐
比疾速的火车还快
仿佛我未曾释放的狂野
这股紧绷的力量，就像围巾的两头
一搭上肩膀
便奔向相反的极端
流逝
唐继东
我知道，这一条河流
最终不知流向哪里
所有花朵都是流逝
美若流光。微雨过后
化作孤旅，一瓣瓣地
飘落
我和她们一样
在空旷的时光里
无知地开放
一群云雀飞过去
一千朵白云走过去
它们终是无视我，和我的忧伤
天已经黑了
我的屋子越来越大
四周是再也无法走出的雪季
谁在清冷的月色里吹箫
谁认真的手掌，写满
密密麻麻的宿命
很想抽一支烟，或者
喝一盏酒
于是就可以在古老的时间里
一下子，变老
阿春
紫紫
阿春父母先后犯上了肝炎
该借的都借了
除了一堆欠款
家里已揭不开锅了
七十多的老祖母唉声叹气：
“春啊，你是顶梁柱……”
阿春除了上学
照顾三个弟妹、老祖母
还有生病的父母
每天干不完的家务活
一座座大山向阿春压过来
她左闪右躲，期盼有一双手向她伸出
一双肩膀让她靠一靠
那天，堂叔给老祖母捎来好消息
有一人家看上阿春的勤快
只要阿春点头
老祖母老泪纵横：感谢老天！
阿春低头，打开彩礼盒
用筷子夹了块扣肉送进嘴里
回味许久！
那年，阿春十六岁
月光如水
曹玉治
月光如水
盛满故乡的坑坑洼洼
二叔看不见太阳
只捉得住影子
光明好像住在水里
只一摸，满手都是月光
二叔用摸来的月光喂养孩子
一个，两个，三个
只差一声狗叫
那个小鲫鱼就到手了
老三就有奶吃了
瞎子婶娘就做得起人了
而那声狗叫
不幸死在老屋后的河边
直到我会写诗
二叔的坟头，才冉冉升起
四十年前的月亮
哭泣的疯子
羽微微
那个疯子，在街上，扯着路过的人
投诉有小孩子扔石头给他。他相信路过的那些人——
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和多愁善感的疯子
他给小孩子的石头扔中了。他用手捂着脑袋
一屁股坐在街上，哭了起来。他如此相信这个世界——
他哭得像个正在等待抚慰的孩子
他哭得并不怀疑抚慰即将来临
起飞的鸟
那片云有雨
关于佛学教义，并非因果所独有
起飞的鸟，也在书写其中?
它并不急于找到远方
它穿过树林、山川、白云，将日晷缓缓推动
它推倒了平庸的栅栏
雄秀的一笔，给了灵魂一篆逸香
它把肉身留给我。让我在无尽的
仰望中，对一种飞逝，一种空茫，有了
小小的惊慌
无辜的酒瓮
黄锡锋
十年前埋下的一瓮酒
昨日挖出来，揭开盖子一看
竟然找不到一滴酒
洗净、晾干，酒瓮
依旧完好无损
根本找不到酒溜走的
任何蛛丝马迹
面对我质疑的目光
酒瓮露出委屈、无奈的表情
张开的嘴巴，哑口无言
农家院的煤油灯
温古
这胆怯的灯火已陷入绝境
这强大的黑夜像粗重的岩石
这时辰正从下水道里流逝
细细的声音仿佛沙子在哭泣
这是一座被历史掩埋的城
生锈的钢筋穿透祖先睡眠的颅骨
这盏灯是一个舞女的灵魂
她的脚被硫磺烫伤
她必须一边跳舞一边歌唱
她知道黑暗中有无数流泪的观众
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剧场这是一个圈棚
岁月是关在圈棚里的一群野兽
她知道这圈棚有厚厚的石壁
这石壁的缝隙里长着红色的闪电
闪电的根套住了她的脚趾
但她无法连根拔起
灯火已跳得筋疲力尽
但日子仍然睡得像盘石磨
旅程
鲁子
我偏爱从心头
到笔尖，再到纸上的旅行，
偏爱周末，从黄昏的落日中回望行程：
七个手拉手的好兄弟，围着
一堆篝火跳舞，那树尖、火苗，
因我的想念而再次颤动。
十字路口的踯躅者，手持地图，
人行道上的树，在和行人告别。
我站在我的影子里，影子是一匹好马，在吃回头草。
时间的步履匆匆，从不做片刻停留，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
过去的一些年岁，总是排着队，去而复来；
它们像迷途知返的旅人，结伴来寻亲。
而为了不让记忆崩溃，我需要忍住一场又一场洪水。
抽来小板凳，花十元钱从付费频道上
买来一场罗马假日的浪漫——
把一切的怕与爱，都含在嘴里，
就像含着一颗五味糖，含着含着就化了。
死，也大抵如此。
圆桌会议
安琪
虚无的圆桌摆放在水面上
真实的水鸟认真地开起了会
圆桌有水波一样的纹理
水鸟有便于争吵的尖牙和利嘴
一张被水鸟围起的圆桌，和水鸟围不住的
更大的圆桌，一整张湖面的圆桌。
九只自以为是的水鸟，自以为围成一圈就能
把世界圈养在它们眼皮底下的水鸟。构成了
这个黄昏地球某个角落有趣的表象，啊一群
漂泊在茫茫湖面的水鸟，因为一张圆桌，而有了
秩序，有了短暂的成就感，和骄傲
祝福它们！
遗失
杨通
我们的家，已无处可搬；我们出走，已无路可走
过去的田园辽阔，如今只埋着落荒的祖先
他们的骨头，已无处收藏；他们的炊烟，已无处晾晒
我在上帝空洞的眼睛里，看见一只只迷茫飞翔的鸟
我说：父亲，你的铧尖上，不再有我的疼痛了
阿尼万智雪峰
谢荣胜
牧羊人，带着雨具和抛石绳
从阿尼万智雪山归来
圈窝还在那里
牧羊犬还在那里
神和俄博还在那里
更登指着远处一峰雪山和云说
那是我的羊
他在放牧青山和流水
细水河——
一根月光丝线
要为匈奴姑娘缝成一件绸缎嫁妆
需要多少积雪
面对雪峰
我想卸下心里的冰
换取千尺雪山寂寞和沉静
做成春夏秋冬衬衣
早晚穿在身上
独饮青稞芳香
和雪之冰凉
沉默
巫小茶
将我造成一座房子
打光，布景。再补上一瓶烈酒
睡在悬崖。风赶来耳语，说些相爱之事
为何都是鸟事。我只是醉了
只是不想让身体糟蹋了时光
只是真相，只是诱惑，在汽笛喧嚣中淡成流沙
你依然消化不了我
回到月亮上我会成为童话
桂花一茶飘香。再加上没心没肺
一次就把人间戒掉
布尔津一带
李满强
青草们已经完全枯黄，再过一会
那盛大的暴风雪，将要越过高高的阿尔泰山
占领这些草场和小木屋——
但是且慢——
在这一切完全来领之前，请允许
一头奶牛从容地咀嚼完最后一口牧草
请允许它抬头，收敛黄昏最后一丝温暖的光线
——你看它多像一个目中无人的王者
正在大模大样地穿过公路
和即将到来的黑暗
慢下来的部分是神的垂爱
益平
人群中。我停下来，抚摩
欢愉与悲戚，两条疯狂交轨的金属线
众人泪水锃亮。众人撕下光
慢下来的部分是神的垂爱
人群中。我再次两手空空
露出森然伤口有如飞蛾扑火般的铮铮
像彩色的星子钉满天穹
像失意的恋人轻抚如火的蔷薇
众人欢腾时。我匍匐成一座塔
塔下有寂静众生，沙与石
沉默时。我站成一墙澎湃凶猛的海
涛浪平静。涛间似有大悲咒
记住一段流水
张佳羽
一条河是黄的
像米汤
端给一座叫兰州的城
带泥浆的喂养
她从夕阳的家里
嫁过来为娘
摇着这座夹在川道里的城
往胖往高往壮里成长
北塔白了灰了灰了又白了
岁月树艰难爬上南山肩膀
她留下嘱咐
去了捧出红日的东方
想换回一只金碗
给愚公一样的儿郎
娘！娘！娘！
这穿城而过的黄河啊
这哺育陆都的额娘
途经甘南
郑万明
一阵风，从阿万仓刮来。
吹落
玛曲的寥廓。
午夜。青稞抱着
姐姐的月光入眠。
一枝谢幕的谣曲。追赶
马蹄上的苍茫。
鹰，在天葬台。
霜，在路途中。
一堆灰烬，有些凌乱。
外乡人走时，甘南草原
还在沉睡。
黎明：尕海刚刚收到
骑手的一卷忧伤。
泾河之殇
何小龙
从平凉城每一栋高楼上
都能找到泾河的一块骨头
正如从儿女身上
都能找到父母亲的基因
城市越长越高，泾河越来越虚弱
她还继续用蔫瘪的乳房
喂养着沿岸嗷嗷待哺的庄稼
更多的坑穴出现
采砂船的轰鸣昼夜不息
人类永难填满的欲壑
使母亲走得更加踉跄
一场雨落下来，怎么看
斜织的雨丝
都像插满母亲身上的
一根根输液管
南庭村，榕树下小憩
胡正刚
用什么抵抗这些巨大的空旷，和
指向虚无的宁静？甘蔗的甜味
被风从远处吹来，一群蚂蚁绕过我
就像绕过赶路途中的一块石头
渐渐西沉的太阳，把云层当作舷梯
一边下坠，一边温习滑翔的技艺
在隐没于西山之前，它把光和暖
再一次，使劲投掷到榕树下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心头一颤，起身
返回即将被黑夜覆盖的村庄
垂钓者
蓝喉
迎春桥上的垂钓者与湖水对赌。
有时输尽一身缓慢，
有时赢回一座刚竣工的绿荫。
他把山峰一块块钓出水面。
他钓出柳荫，四角亭，
随手放在岸边。
他发疯似地钓出更浓烈的山水，仿佛是接到堤岸的密令。
清风阁提离水面，另一座清风阁旋即诞生。
去年的望海楼，
与岸上的望海楼茫然相望，互不相识。
垂钓者知道，哪里有麒麟，哪里有浮香亭。
哪里有大雪纷飞的 1437 年。
浮香亭有鲫鱼的喜好，
折叠在水草寂静的边缘。
他沿着玻璃钢鱼杆，透明丝线，
走进湖水，空空的衣服一直保持着早晨的姿态。
傍晚又从湖水里出来，吸足了暮色。
平静
瘦西鸿
她干净的裸体 像一抹月光
多么枯瘦 一晚上会飘动三次
比室外的落叶发出更空旷的响声
是什么惊动了她
内心的灯盏 身体里的河流
还是被岁月一点点偷走的体温
她会在早上挂起来
一圈一圈的年轮 紧锁着生存的秘密
她更像一把锁 时光因她而哑然失声
此后她已隐进尘埃 靠近青瓷花瓶
那株从幼年开花到现在的茉莉
会悄悄地把一些新花 撒在旧花上
炭火
彭武定
把酒喝到最后一滴，再摇摇空空的酒壶
——兄弟，每人再倒一杯
不醉不归
炭火之光，照亮
每个人脸上，泛着红晕的酒香
把天聊到最后一句，再看看窗外
睡在树梢的月光
——兄弟，再说一句
就回家
炭火之暖，点燃
每个人心里，深藏不露的秘密
年关的话题，透过门或窗的缝隙
敲打雪花的纷纷
扬扬。返乡的亲人，或路过的陌生人
一不注意，就到了
家门口。整个冬天，炭火
不能熄
谣曲
离开
那么多人去问通灵之人，在茶湖岗村
失踪多年的人就要走回来。你喊他的名字
在屋前挂一面镜子，摇晃他的衣物
你的嗓音落在湖心。倒影出一座花园
蜀葵，紫茉莉，扶郎花，我把她们都认作是你
这是你的栖息地，你就要掀开蓝色的面纱
手指在触摸。翻到第二百九十四页
“一只黑鸟飞掠窗户，飞过后留下一个影子”
你走了进去，把对开的门轻轻合起
镜子里又在飘雪。山中也升起雾气
柴门半掩，薄雪静静落在屋瓦上
又走了几里路，在松下遇见多年后的你
弯路
剑峰
常常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你的面前
打你一个措手不及。弯路
是个极不好对付的家伙
常于无人处杀出来
险象环生
避之不及者，往往
毁了自己
弯路，埋伏在人生意料不到的地方
走到这个地方的人，需要
从曲折中走出曲折；从弯路中
走出弯路，方可走向坦途
花忆前身
敬丹樱
或许是一枝独秀的，或许是
平分秋色的。或许是荣光的骄傲的，或许是孤单的落寞的
而现在，我只能妥协于宿命
任由十个我在一张白纸前落座，笑我，哭我，夸我，骂我
在各自的记忆里
打捞我，指认我，还原我
拼出了花瓣，漏掉了花蕊
拼出了花萼，漏掉了花托
纸张越来越薄，如何载着潦草身影，驶回那年春天——
枝正繁，花正红
岩羊
阿库务雾
那是一只多年独居
峭壁与峭壁之间
不安分的老羊
每个黄昏让目光的野果
结回到岩壁高处
偶尔从幽深的裂缝
伸出的草木四季如秋
每个清晨 用坚硬的老蹄
叩响一些属于岩石的音符
那是一只从没听到过
枪声的岩羊
是一块自由运动着的
旷古的岩石
很多年以后
它其实是一面
不曾有过铭文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