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人 （2）- 给八岁的儿子

儿子今年八岁了， 六月过的生日，就是在今年，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个男子汉，开始对我和他姐姐有时候用上了“你们女的”这种居高临下的词，并且伴着摇头和叹气，表示和我们无法沟通。

他以前不是这样，在他上小学之前，基本就是姐姐的小跟班，姐姐做的事情他会模仿，姐姐扎条丝巾，提个小包，他随即把芭比娃娃的小包拎在小肥胳膊上，姐姐对着镜子照来照去，他也套上一圈圈项链和手链。他两岁时的冬天，姐姐学校庆祝中国春节，希望孩子能穿中式服装去上学，姐姐穿上一件红底金花镶白毛的马甲，很可爱，他也要穿，我和姐姐告诉他这是女孩子的衣服，他不管，哭的天翻地覆，鼻涕眼泪拖到下巴。

他三岁上幼儿园之后， 进入自己的小社会，交了两个好兄弟，最爱玩具汽车，精力极其充沛，但是幼儿园的教养不分男女，小男生小女生都是粉团团的乖宝宝。他在家里还是爱黏姐姐，姐姐约了朋友到家里玩，几个女孩子关了门说悄悄话，他被关在门外，委屈、悲痛，敲门很久，姐姐不开，开始嚎哭捶门，姐姐被吵的没办法，只好让他进去，我观察了一下，他也只是满意被分到了一些零食，坐在旁边，听她们说话，有时候插嘴，表示自己对她们的话题也有所了解，或者做张做致，逗她们发笑。

姐姐那时候二年级还在学校踢足球，踢到最后，其他女生不练了，只剩她一个，混在十几个汗水淋漓的男孩中间，她开始觉得不自在，然后退出了。

姐姐不再踢球的时候，他开始踢足球。他看过姐姐练琴时不耐久坐、和我讨价还价，表示坚决不学琴，他喜欢踢球。

他刚开始学足球并不刻苦，一周一次，我们也觉得他踢踢足球，锻炼一下身体就好了，早上起不来、感冒了就请假，又经常周末出游，足球课上上停停。他也不在意，进球了很开心，输球也没什么。

我没注意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很有男孩子的气质，在体育运动中在意输赢，展现攻击性。而在此之前的转变是他能忍住眼泪了。

他一直眼泪很多，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心思细腻。有次我开车带着他和姐姐，我和姐姐聊了很久，却一直没听到他的声音，甚至没有问他坐车必问的问题：到了没有？从后视镜里瞄他，他好像在神游，难得啊。我继续开车，过了会儿，他说话了：“我刚才在想Ninjago（一个动画片），绿Ninja死了，我想象要去救他。我都哭了。” 我回看一下，他眼睛有点湿，脸上有一丝忸怩。这就是他了，急性子，闹人，精力太多，又悄悄的多愁善感，如果眼泪刚好又能为他在和姐姐的争吵中加分，他是毫不吝啬的猛掉眼泪。

然而他在外面不哭了，自己摸索学轮滑，跌倒了，不哭，在溜冰场凿冰块，被妈妈骂，不哭，和姐姐吵架，吼到嗓门痛，不哭，到新学校，被人欺负，不哭，还更要做出不在乎的样子。

他去年和一个高中生哥哥Jeff学篮球，Jeff惊奇的告诉我，弟弟不哭的，膝盖破皮流血、球打到头、一直抢不到球都不哭。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发现他已经自己走到男孩子那个阵地去了。他个子小小，和身高185的Jeff一起腾挪跳跃，追逐抢球，满头大汗，脸热红，仰头咕咚咕咚喝水，胸脯挺得高高的，从下午打到天黑，晚上脚痛的不得了，第二天继续热情满满的打，几个男孩、男人一起打球，他最小，经验最少，抢球艰难，投球不准，但是那股子激动欢畅，彷佛蛟龙入了海，猛虎上了山，终于找到了一个新天地，和这比，听妈妈读书、跟姐姐听流行音乐是小宝宝才做的事。并且，像篮球这样牛、这样重要的事情原来妈妈一点儿都不擅长，不懂规则，勉强会投篮，但是抢了一会儿球竟然就喘了。

他突然从一个新的角度看到了妈妈和姐姐，这些女的！

然后他到公立学校上二年级，一个班52个孩子，像挤满了鱼的池塘，狭窄空间、密集课程里发泄不掉的精力部分变成对老师的阳奉阴违、大人看起来无聊的游戏和学生间那种顺口溜、外号、脏话等语言上的叛逆。而且男孩子们之间必然的动物排序性开始显现，寻找队伍、还是单独对抗，男性生活的智慧在这个年纪开始萌芽，他开始接触之前乖乖生活里没有的一面。某一天放学后，我问他功课的事情，他给了一个“你管我！”的神情，我大为震惊，我还没准备好对付这样的儿子。

当然，他还是依恋妈妈的，他睡觉需要开夜灯，睡前还喜欢晚安吻，委屈了还想抱妈妈，妈妈出门，他还不敢一个人在家。

但是我已经排到他喜欢一起玩的名单末尾了。他最喜欢的是踢足球和打篮球，今年暑假他每周五次篮球课，我负责接送，看着他一点点提高篮球技艺，他跑的快，体格壮，知道自己的优势，在球场上横冲直撞，一股蛮劲，翻倒在地，也不能丢球，比赛时，就听到他不断招呼队友：“给我！”，他自我感觉好极了！有时被替换下来，他就双手叉腰，站在场边上，大吼大叫，指挥队友。

两个教练二十多岁，要求严格，对哭鼻子、诉苦、抱怨完全免疫，”别人没推你！“、”你拍球怎么不看前面！“、”快！“、”绕场跑二十圈！“ 这种球场上的不客气和不留情，儿子甘之若饴。

篮球课结束了，有不认识的男孩约儿子留下来打球，他知道这是一种认可，就斜睨我一眼，得意的去了。

足球的训练强度更大，风雨无阻，而且足球队里有几个外籍孩子，家长们更激情，比赛的时候，恨不得自己上去踢。于是就听到法国人教练一会儿中文，一会儿英文吼：”你的眼睛看哪儿？！”、“Are you a baby?!” '你睡着了吗？！”，日本孩子的老爸用日语在场边盯着儿子嘀咕，西班牙语的老爸勉强镇定，不时的在边缘焦急踱步，中国家长们各种场外技术指导，每次比赛就是大小男人们肾上腺素急剧上升的时刻，比世界杯还紧张。

儿子暑假刚刚勉强进了足球集训班。集训班难度大，其他孩子都有丰富的比赛经验，他在比赛时难得抢到球，又经常被教练吼，我以为他会尴尬，他却不在意：”他对每个人都吼的。“ 我送他去球场，教练伸出手，和他握手打招呼，他自觉自己是个男子汉，也很潇洒的伸手。

我和老公都是在书本上长大的，脑袋强过胳膊，很遗憾无法指导他足球。我看到足球班的一位妈妈一边打电话，一边轻松的用脚颠球，我回来和儿子商量：”要不妈妈也练练足球？“，儿子正在滑滑板，抬眼看我一下，”妈妈，我觉得你没潜力。“

就是在运动中，他好像扒开了男人世界的门缝，里面叱咤风云、不管多难都去闯的那种劲吸引了他，他现在站在两种世界的中间，一边是男性世界的臭汗、粗鲁、竞争、冲撞， 一边是他还未脱离的母系世界：强调干净、整洁、礼貌、安静。

所以他会做一些令人发笑的努力。我和他去游泳，我只会蛙泳和自由泳，他自学成才，各种泳姿虽然不规范，但是能游。他看我不会仰泳，很自信的对我说：”妈妈，我来教你。“他伸出两只胳膊：“来，往后躺，躺在我手上，我托着你游。” 我看着他那两只短胳膊，”你才八岁，托着我游？“我坚决不肯，他使劲把我往后掰，我使劲推他。好一会儿，他觉得我朽木不可雕，才放弃，游到另一道去。

我看着他在水里练习翻跟头，然后用笨拙奇怪的自由泳动作往前游。

他力气十足，水花巨大，离我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