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冢‖文/青枫

鹿冢

这里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其间树木高大挺拔，树与树彼此枝杈交错，树叶密集如织。阳光挤进这顶绿色“帐篷”的缝隙，被切割成一道道细长光线，投射进林中。宁静是森林乐章的主旋律，由微小生物发出的低沉而不易察觉的声响汇聚成乐章的副调，鸟儿的阵阵鸣叫则化作一个个欢快跳动的音符。溪水清澈娇柔，汩汩流淌，顺着地势曲曲折折地延伸进森林深处，而后又在岩石阻隔的地方兵分两路。潮湿的泥土地上残存着过路者的足迹，印记或深或浅，有熊的，狼的，鹿的，也包括人的。临近正午的森林仿佛被强烈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四周渐渐归于沉寂。橡树下，一头野猪正在和着嫩叶啃食掉落的橡果，并不断抬起头来张望，时刻保持着警惕。

老猎户伏在距离野猪五十步开外的草丛里，静静等待着时机。他调整好呼吸，端稳猎枪，慢慢地眯起左眼，将注意力集中到圆睁的右眼上。“宝贝儿，别动。”老猎户凝视着野猪，低声自语。空了大半天的肠胃也在此刻不停地搅动，仿佛在催促主人快些扣动扳机。

兀鹫长长的叫声打破了绝佳的狩猎气氛。野猪听到叫声，猛地仰起脑袋，似乎感应到了危险，慌乱地一股脑钻进丛林中。

“该死！”老猎户咒骂道。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以野猪奔跑的速度来说追击几乎办不到——这也就意味着炖肉美梦的彻底破灭。

饥肠辘辘的老猎户无力继续狩猎，手中的猎枪都显得格外沉重。他来到溪水边，脱掉鞋袜，挽起裤腿，索性下水捞鱼。经过一番周折，虽说只捞到几条小鱼，但也足以填饱肚子了。老猎户坐在架起的火堆旁，一边大口嚼着烤鱼，一边琢磨着朝哪个方位前进会更容易找到猎物。

老猎户觉察到有东西靠近时，麋鹿离他大约还有十步远。来客停下脚步，直立起脖颈，平静地与老猎户对视。老猎户屏住呼吸，轻轻放下手中的烤鱼，慢慢拿起猎枪对准麋鹿。突然，麋鹿扭头奔跑起来。老猎户不想再丢失一次猎物，在后面紧追不舍。正当他感到自己被越甩越远，已经追不上时——麋鹿停了下来，回头向他张望，等彼此间距离拉近后，再继续向前奔跑——如此反复。老猎户与森林里的动物打了半生交道，从未遇到过今天这种状况——假如麋鹿不是在戏耍自己的话，又或许另有缘故？

一人一鹿戏剧性地追逐了半天后，来到一处平坦的青草地上。那里有一头小鹿正在不停地叫着，叫声很是哀苦。老猎户走近观瞧，原来是小鹿的右腿被捕兽夹夹住了，鲜血染红了旁边的青草。老猎户方才明白了麋鹿故意引诱他的原因。成年麋鹿听到小鹿的叫声，也跟着连连叫起来，似乎想要求得老猎户的帮助。老猎户用尽全力将捕兽夹掰开，小鹿的右腿获得解放。而后他掏出腰包里的绷带，为其受伤的右腿进行了包扎。

“以后走路可得小心着点啊。”老猎户抚摸着小鹿的背说。

小鹿亲昵地在老猎户的腿上蹭了蹭，以此表示感谢，随后跟着成年麋鹿离去。走进丛林前，成年麋鹿回过头来遥望了老猎户最后一眼。

老猎户站在原地注视着它们，直到看不见为止。他疲惫地坐下来，瞅了眼手中的枪，苦笑道：“今天可不是个打猎的好日子哟。”

翌年夏杪，老猎户在追赶一只狐狸时，左脚不慎踏入岩石缝中。无论他怎样使劲向外拔，亦或来回扭动都无济于事——左脚被死死的卡住了。“有人吗？救命！”他反复呼喊了几声，除了引出林中几只因受惊吓而飞散的小鸟外，四周再无回应。老猎户有些着慌，额头上汗珠频频。他掏出腰间的匕首，试着敲击岩石，却也只弄下些许碎末来。

白月在天边悄然现出身形，森林渐渐罩进幽暗的帷幕里。老猎户依旧被束缚在大地上。他仰卧着，呆呆地凝望天空，想起可爱的孙女，又想起获得冠军的那次射击比赛，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一夜过去，他感到又饥又渴，自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盯着卡在岩缝里的左脚，老猎户的眼神逐渐变得刚毅，一个词陡然浮现于脑海中：锯断。他拾起身边的细木棒，咬在嘴里，紧握匕首找寻合适的切割位置。锋刃划开肌肤，冒出殷红的鲜血。

“唦，唦。”同时间灌木丛晃动了。

“有人来了！”老猎户心中再度燃起希望之火。

一头麋鹿走了出来。老猎户激动的心顿时一沉，孤独感重又返回到身上。麋鹿近前来，围着老猎户转了一圈。他认出了这头曾经向他求助过的麋鹿。“老伙计，你是来搭救我的吗？”老猎户带着和善又无奈的语气说道。麋鹿没有回应，转身离开。他毫不抱怨，因为他明白毕竟无法指望非灵长类生物为自己做些什么。要说这段小插曲所引起的变化，那就是让老猎户放弃了锯掉左脚的计划。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正当老猎户绞尽脑汁寻觅自由之时，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打断了他的思路。

少间，又传来更加响亮的枪声。紧跟着，“老伙计”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它歪歪扭扭地朝前迈步，鲜血顺着绒毛流淌到地上，所过之处化作一片殷红。

灌木丛中钻出一位年轻猎户，手握一把正冒着硝烟的猎枪。

麋鹿回头看看年轻猎户，又望向老猎户，用残存的气力发出最后的吼叫——伴随这声嘶吼，麋鹿倒在了地上。

此刻，老猎户什么都明白了，泪水夺眶而出。年轻猎户发现受困的老猎户，找来救援队将其左脚从岩缝中解脱出来。年轻猎户向老猎户讲述了先前麋鹿跑跑停停这一古怪行为，老猎户听完便回应了自己与麋鹿的那段因缘。年轻猎户顿时恍然大悟，为麋鹿报恩之举所感动，同时也懊悔自己的不察。

老猎户将死去的麋鹿埋葬于大树下，立起一块石头作为墓碑。他郑重地把酒洒在坟前，口中念念有词，如同祭奠一位故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