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葬花吟》到《桃花行》,黛玉的情感和境界发生了哪些变化?

谈红楼者必谈黛玉,作为红楼中份量最重的人物,对林黛玉的理解,直接影响着对红楼的理解。然而,太多读者只看到了黛玉小性刻薄的阶段,看不到她的成长和变化。

从进入贾府到泪尽而逝,前后十来年的时间,黛玉是红楼所有人物中,变化最大也是最为突出的。这一点,我们可以通过她的《葬花吟》和《桃花行》中看出来。

作为最具诗性的女子,黛玉喜欢用诗来表达情感。与那些诗社中所作的命题诗不同,《葬花吟》和《桃花行》都是情之所至时的有感而发,最能代表黛玉的情感和境界。这两首写于不同年龄段的诗,正好代表了黛玉两个不同人生阶段的情感和境界。

《葬花吟》:“风刀霜剑严相逼”——以花自喻,表达的是倍受摧残之感。

诗词不比散文和小说,因为受篇幅限制,无法把创作者的创作背景交代清楚,这也对理解诗词造成了障碍。因此,想要透彻理解创作者通过诗词所要表达的情感,必须走进创作者当时的心境,了解创作背景。

《葬花吟》出现在第二十七回,之所以叫《葬花吟》,是黛玉在葬花时所吟唱的内容,充分表达了黛玉此时的悲戚之情。

那么,黛玉的悲戚之情从何而来?这就要走进她当时的境遇以及心理状态才能理解了。

自从黛玉进贾府,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开心日子。她本抱着谨小慎微的心理而来,生怕被人耻笑,更怕不被接纳。然而,幸福来得太突然,“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

正因为来得太过容易也太过突然,一直缺乏安全感的黛玉,时刻担心这一切会随时失去。随着宝钗进府,宝钗的“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让黛玉产生了“悒郁不忿之意”。

随后,一贯与黛玉“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的宝玉,突然独自去梨香院探望病中的宝钗,一贯独宠黛玉的贾母又特意给宝钗过生日。这都让黛玉觉得地位受到了威胁,有被抛弃之感。

这种情绪的长期累积,到了第二十七回,终于爆发,而引发其爆发的点,就是被晴雯关在了怡红院门外。

如果以前的种种都是猜测,那么此次被关在门外,且是晴雯亲口说“二爷吩咐的”。而吩咐不开门的二爷,白天刚和黛玉闹了别扭,此时正在院内与宝钗言谈甚欢。这一切联系到一起,让黛玉确信:她的地位已被宝钗取代,那些曾经属于她的贾母的独宠和宝玉的关爱,都已经彻底失去。

情绪已经到了即将喷薄而出的饱满状态,还差一个诱因!

这个诱因恰逢其时,正好第二天是“花神退位”的饯花节。所谓“花神退位”,即百花凋残,退出人世,也可理解为花神的死期。

于是,黛玉把所有情绪通过葬花这一行为发泄出来,吟唱出来了著名的《葬花吟》。

因此,《葬花词》是这个阶段黛玉情感和境界的集中体现:在被抛弃的恐惧中,悲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于是有了那句最具代表性的诗句:“风刀霜剑严相逼”。

花之所以凋残,是因为柔和温暖的春风不复存在,接下来是漫长的酷暑和严寒。以花之柔弱之性,当然敌不过刀剑般的酷暑和严寒,因此不得不退位。

在黛玉心中,她的处境正是如此,贾母的宠爱和宝玉的呵护,是柔和温暖的春风。然而,这一切都不存在了,贾母把宠爱转到了宝钗身上,宝玉的注意力也被宝钗吸引,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如晴雯般见风使舵,冷酷地把黛玉关在门外。黛玉这朵娇弱的花,已经没有价值了,到了该退位的时候了,如何能不悲戚?

《桃花行》:“花之颜色人之泪”——以花喻泪,表达的是自我嗟叹之憾。

相比于《葬花吟》,《桃花行》的知名度实在不高,被淹没在红楼众多诗词里。然而,这首诗的重要程度,绝不亚于《葬花吟》,它同样起着标志性作用。如果说《葬花吟》开启了黛玉的多疑人生,属于催泪之作,那么《桃花行》就是结束了黛玉的多疑人生,属于收泪之作,是理解黛玉这个人物形象最重要的诗篇。

《桃花行》出现在第七十回,也是黛玉有感而发的一首长诗。同样,要理解这首诗,我们先得走进黛玉此时的内心世界,看她出于何种心境来写此诗。

黛玉在贾府的十年人生,有一个重大的转折点,那就是第四十五回的“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一直把宝钗视为敌人的黛玉,在这一天,与宝钗互剖心迹,不但前嫌尽释,而且结为金兰姐妹。

从此,黛玉迎来了阳光灿烂的新生活。

随着与宝钗结为姐妹,黛玉随后就收获了来自薛姨妈的慈祥母爱、来自薛宝琴的和契亲敬,还有来自众姐妹的亲切关怀。

第五十三回,当宝玉来到黛玉的潇湘馆,这里已经是一幅“冬闺集艳图”了,“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已经没有了宝玉的位置。

这种情景,在黛玉“清高自许”阶段和敏感多疑阶段,都从来不曾出现过。那时候,宝玉每次来看望黛玉,黛玉要么在卧床,要么在独自抹泪,从来不会有别的姐妹在场。然而,与惜春的孤僻不同,黛玉其实内心非常渴望朋友,渴望有人来温暖她,因此她曾在《咏白海棠》中写下了“卷湘帘半掩门”的诗句,希望有人能推门而入,走进她的世界,温暖她孤寂的心。

与宝钗互剖心迹后,黛玉发现,以前都是她错了,是她用多疑和孤高,把关心她的人拒之门外。当姐妹们不约而同地走进潇湘馆,她感受到了爱和温暖。

但是,这种爱和温暖,来得太迟了,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

于是,在又一个桃花盛开的春季,黛玉因“庭前春色倍伤情”,有感而发,写下了《桃花行》。

“行”是一种古乐府文体,其主要特点是音节、格律等形式不像律诗那样严格,可以不受限制地自由发挥,比如白居易的《琵琶行》、杜甫的《兵车行》等。选择这种文体来抒发情感,也体现了此时的黛玉,内心是自由而奔放的,全然没有了以前的作茧自缚。

在《桃花行》里,黛玉不再以花自喻,而是以泪喻花,“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把鲜艳娇媚的桃花与泪花相提并论,如果不走进黛玉此时的心境,实在难以理解。

通常情况下,我们会把泪理解为愁苦的象征,然而,在古人的诗词中,却把流泪的美人形容为“梨花带雨”。于黛玉而言,有泪可流,说明生命的鲜活,如桃花般鲜艳明媚。这正是黛玉的无奈:她已到了无泪可流的地步。可以尽情地流泪,哭成梨花带雨,是青春女孩的特权。然而,黛玉的青春尚在,泪却没有了。

还有比这更叫人痛心的吗?

因此,《桃花行》充分表达了黛玉眷恋眼前的美好却又不得不接受生命将逝的现实。桃花正艳是因为春风正盛,春风就是来自姐妹们以及周围所有人的的爱和温暖。然而,黛玉已无福消受,“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泪干之日,即春尽之日。

注意,这里是因泪干而春尽,而《葬花词》里却是因春尽而红颜漂泊无依,“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因果关系不同,所代表的意义也就截然不同。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指的是生命之花正在盛开,却遭到环境的摧残,不得不漂泊。“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却是反过来,适合花开的环境依然存在,但花却自顾憔悴而凋零了。随着花的凋零,人死如灯灭,再多的爱和温暖也无从感受了,因而“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同样是青春少女,为何姐妹们依然鲜活,唯有黛玉走到了泪干之境?因为“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在过去那些渴望朋友的日子里,经常独自凭栏,偷偷哭泣,把眼泪流干了。

黛玉是自悟了“莫怨东风当自嗟”,走到如今这种想留不能留的地步,只能怪自己啊!哪有什么“风刀霜剑严相逼”,分明就是“斜日栏杆人自凭”,都是自我折磨。

有人说,这首《桃花行》是黛玉写给自己的命运谶语,此言确实不虚。黛玉深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将不久于不世,但她实在太眷恋这如春日般的爱和温暖。因此,她把所有的情感都写进了这首《桃花行》,宝玉称之为“伤悼语句”,却是黛玉此时的真情流露。

从《葬花吟》到《桃花行》,从对环境的恐惧到对环境的眷恋和不舍,我们可以看出黛玉在情感和境界上的巨大转变。她早已不再是那个敏感多疑“孤高自许”的幼稚小女孩,而是成长为了一个像宝钗一样,有着很强的幸福感知力、懂得珍惜友谊、珍惜光阴的成熟女子,实现了钗黛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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